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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自己还是一步步向前走着,仿佛疲惫的旅人执着地走向自己的归宿。终于,站到了坟边,慢慢探头向下望去。

  坟中,是一具巨大的棺椁,厚重的棺盖已经掀开,触目惊心地暴露着时光曾经隐藏的一切。

  自己看到了什么?三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自己笑着,朱长明在自己的身边,他也在笑着,可那笑容分明是冷笑……

  继儒兄呢?他和她在一起……

  自己渐渐落到了他们的后边……

  等等,走在前面的是朱长明和继儒兄,那她呢?

  他转过身去,看到的是遍地的尸体,她提着剑站在那里,大笑着,可自己却听不到笑声……

  他突然觉得什么人似乎正站在自己的身后,只是巨大的恐惧却让他没有勇气转过身去,眼角的余光中,一只苍白至没有血色的手正从他的头后无声地向前伸出。

  那只手提着一根红色的丝线,丝线尽头,那铃上的鬼面向他露出诡异的笑。

  他奇异地发觉自己竟然变成了那枚铃铛,就那样在空中摇摆地看着自己恐怖而绝望的脸庞。

  “叮——”

  “啊——”他清醒了过来,惊恐地大吼了一声:“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不要来缠我……走开!继儒兄,我来看你了,来看你了。可是,你在哪里?那个女人也跟来了……她是鬼,是鬼,是鬼……她走到哪里,鬼就会来缠上你……长明、长明他死了……长明他死了啊……”他口中喃喃地说着些含糊的词句,声音越来越低。

  终于,他停了下来,低声地哭泣起来。

  窗外的风声很低,似乎在倾诉什么。

  忽然,他听到了什么动静。扭头望去,雪白的棱窗上,月光如织,树木的疏影落在上面,微微摇曳。

  他摇了摇头,放松下来,逃避般地将头没入热水中。一口气憋了好久,他才将气泡一个个的吐出,在水中望着它们上浮,破碎。

  忽然,似乎有什么在水面外一闪而过。

  陈启猛地将身体从水中弹出,带起大片水花。

  他紧张地环顾四周,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在他的身后,一个黑影正兀立于雪白的窗纸上。

  卓安婕一个人守着明欢,心中却并不平静。以她的武功智慧,并不将所谓的鬼缠铃放在心上。她担心的,倒是云寄桑和明欢的安全。以她的目光,当然看得出自己的师弟受了非常重的内伤,短时间内断无痊愈的可能。只是此次凶案偏偏又是在他的老师家中,他又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这师徒两人一小一伤,如何护得周全倒是让她颇为皱眉。

  原本洒然不群的生命中,不知不觉地,已有了一点负担,一丝忧虑。

  这,便是心中有了牵挂的滋味吗?却也不坏……

  寂静中,一曲苍凉的箫声在魏府院中冉冉响起,低沉婉转的曲调将凄清的夜色调配得更加黯淡。

  卓安婕静静地听着,一边自斟自饮,颇为自在。

  外面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什么人?”她停了下来,低声问。

  “是我。”外面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是魏夫人啊,请进。”卓安婕将门打开,将披着金边墨狐裘的谢清芳迎了进来。

  “我来看看明欢,顺便向幼清请教一些事情。”谢清芳的脸色略有些苍白,脸上的笑容也颇为勉强。一边说,一边解下裘衣,露出里面墨绿五丝缎长裙。灯光下,盈盈如一株初放的墨菊。

  “师弟出去了,一会儿便回来,魏夫人且稍坐片刻。”卓安婕客气地道。

  “噢。”谢清芳的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

  她来找师弟做什么?卓安婕心中嘀咕。莫非她看上了我这个傻乎乎的师弟,想来个红拂夜奔?想着自己也觉得荒谬,唇边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谢清芳叹了口气道:“卓女侠,我真的羡慕你。遨游江湖,自由自在,可以完全不用理会他人的目光。”

  “哪有那么轻巧?人言可畏,人心更是可以杀人。遨游江湖,说的好听,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身女子?”卓安婕淡淡地道。

  谢清芳歉然道:“想不到卓女侠也是伤心人。”

  “伤心?”卓安婕不禁失笑,“怕早已是无心可伤了。豆蔻年华,流年似水。如今余下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谢清芳的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笑道:“是我错解了你。想来你也是喜欢苦中作乐的人才对。”

  卓安婕将手一拍:“这话说得贴切,苦中作乐,但凡这世间的女子,出身有几人不苦?纵是生于豪门大内,又须终日看男人眼色行事,想方设法地讨婆婆欢心,让妯娌喜欢。稍有不妥,便遭叱责,更兼风言风语,指桑骂槐。那三从四德的大学问套了下来,真要学得一辈子。若不早早学会自个儿苦中作乐,又有几个能活得下去?错非是那些破落户,将性子放开,把脸拉下,指天骂地的把一切剖解个明明白白,反倒是无人敢惹。”

  谢清芳黯然道:“不错,既生为女子,想得一世的安乐,便已难之又难。许了人家,一片心思都在丈夫身上,更是自身没了着落。只不过有情有义,换来的却未必是善始善终。都说红颜命薄,想那红颜本就花开花谢般转瞬即逝,更兼了风雨糟蹋,那命便如悬丝似的,岂有不薄的道理?”

  卓安婕笑道:“你这话说得太苦,却不耐听。”说着掏出酒葫芦,向她一晃,“来,我们喝一杯。管它红尘滔滔,情觞万顷,我且把盏东篱,偷闲片刻。”

  谢清芳先是本能地摇头,随即又微微露出心动之色。

  卓安婕戏谑地将酒葫芦抛给了她。

  谢清芳捧着个酒葫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偷偷看了外面一眼后,捧起葫芦大大地饮了一口,饮罢后长呵了一口气,脸色娇艳欲滴,红润了许多。

  两人相视一笑,谈得越发投机起来。

  “两位真是好兴致啊。”两人正聊得兴起,一个淡淡的声音却在门口响起。

  谢清芳慌忙将葫芦搁在桌子上,一时放得猛了,虽已离手,那葫芦却依旧在桌上滴溜溜地转个不休。

  “哪里,鱼真人才是好兴致,大雪封门,还要深夜到访。那参同契可不用参了么?”卓安婕不动声色地道。

  来人果然便是那秀丽的女羽士,此刻她身着黑色的道袍,更衬得肌肤如雪,别有一番风韵。她将手中的拂尘一甩,先给二人见了礼,方道:“得知崔小姐遇了不净之物,鄙师门对此倒还有些手段,此次贫道前来,只想尽一点心。”

  卓安婕颔首道:“我倒差点忘了,真人可是峨嵋雨成的弟子。江湖传说,雨成真人道法通神,想必这鬼物的小小手段是不入方家之眼的。”

  鱼辰机微微一笑,在明欢的身边坐下,用手在明欢的额头上摸了摸,又把了把脉,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沉思了片刻后道:“崔小姐应是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心神一时无法恢复。待我用真气给她梳理一番便无妨了。”

  “哦,那就有劳真人了。”卓安婕淡淡一笑。

  只见鱼辰机先是取出银针在解溪,历兑等穴上用针,然后又伸手将掌心按在明欢的丰隆穴上轻揉着。

  房间中一片静谧,谢清芳和卓安婕都不敢打扰鱼辰机施针。

  过了一会儿,明欢的眼皮微微跳动,最后终于缓缓张开。

  当她看清四周的人们时,先是身子微微一缩,然后轻声喊到:“喜姑……”

  卓安婕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握住她的小手,柔声道:“没事了,明欢,师姑在这里。”

  “喜福呢?”明欢本能地问。

  “你师父想办法去抓坏人了,一会儿就回来。”卓安婕安慰着她。

  “对了,方才我看到王捕头,他说云少侠在陈启那里,莫非他有了什么线索不成?”鱼辰机在一边整理着银针,随口问道。

  “幼清在子通那里?那我过去找他吧。”谢清芳急道,说完便匆匆告辞离开了。

  “魏夫人好像很着急啊,灯笼都忘了拿了。正好贫道出门倒忘了灯笼,不妨一用。”鱼辰机提起谢清芳来时打的灯笼说。

  “毕竟是尘世中的人,哪能像鱼真人这么悠闲。”卓安婕淡淡地道。

  “既然崔小姐已经无碍,贫道便告辞了。”鱼辰机起身道。

  “哦,也好。此番多谢真人了。真人药到病除,想来这样遇到邪祟的病人定是医过不少吧?”卓安婕漫不经心地问。

  “卓女侠说笑了。”鱼辰机淡淡一礼后,提着那红色的灯笼飘然离开。

  箫声开始变得低沉起来,晦暗的箫声忽高忽低,扑朔迷离。

  随着这箫声,黑暗中的道路似乎也开始变得很难辨认,王延思经常失足踩入路边的积雪中。很快,靴子就变得湿漉漉的,脚趾也感到一阵阵针刺般的寒意。他轻轻跺了跺,去掉靴子上的积雪,咒骂了一句,继续前行。

  “谁在那里?”前面传来沉着的男子声音。

  “是我,王延思。”他高声回答。

  “王捕头,夜这么深了。老爷已经睡下了。有事的话,请明天再来吧。”那人平静地回答。

  王延思听那人声音耳熟,忙道:“是杨管家吧?我不是来见魏公的,只是想问问陈启有没有来过他这里。”

  “陈启?”杨世贞的声音显得颇为诧异,“他来这里做什么?老爷很早便休息了,这里什么人都没有来过。”说着,这位管家扶着一盏油灯走了出来,微弱的灯光下,一身青衣似乎隐隐地与夜色融为一体。

  王延思遥望着不远处的铿然居,果然一片漆黑。

  “原来如此,恕王某打扰了。”王延思准备转身离开,却突然停下又问,“杨管家,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杨世贞不悦道:“我自半个时辰前便一直守在这里,从未离开过。怎么?”

  “哪里,只是料不到杨管家如此忠心护主,王某佩服。”王延思笑道,“不知杨管家到魏府多久了?”

  “三年。”杨世贞不动声色地回答。

  “三年……”王延思斟酌着,问道:“不知魏府大公子魏继儒去世的时候,杨管家是否已经入了魏府?”

  杨世贞想了想道:“小人是大公子去世大约三个月后才入了魏府的。”

  “哦,我记得那时魏夫人刚刚嫁给魏大人不久吧?”

  “正是,夫人本是老爷的红颜知己,当时正是为了安抚老爷的丧子之痛才下嫁给老爷的。”杨世贞躬身道。

  “那杨管家入魏府之前可曾和魏夫人相识么?”王延思大有深意地问。

  “不曾,小人是夫人嫁给老爷后才来到镇子上的,因为当时魏府原来的管家告病还乡,蒙老爷慧眼相待,这才授以管家之职。”杨世贞矢口否认道。

  “原来如此。”王延思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那魏夫人和大公子之前可曾相识呢?”

  杨世贞脸色一变,语气转厉:“王捕头何以有此一问?”

  “没什么,王某只是对当年大公子之死甚感奇怪,所以才多问了几句。”王延思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杨世贞双目锐利地盯了王延思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声道:“夫人当初结识老爷时,大公子正在外游学,所以见面的机会不多。大公子病后,一直都是夫人帮老爷照顾大公子的,直到他去世。大公子对夫人极为尊敬,一直以姨相称,两人之间清清白白,王捕头可不要想得歪了!”

  “清清白白……”王延思微微一笑,“是王某多虑了,管家莫怪。对了,夜路难行,不知杨管家这里可备有灯笼?王某来得匆忙,倒是忘记了。”

  “小事一桩,灯笼一向在偏房备着。王捕头自己去那里挑上一盏就是了。”杨世贞道。

  “如此多谢杨管家了。”王延思一拱手,向一边的偏房走去。

  房间里没有点灯,王延思掏出了火折子点上。

  微弱的火光中,房间内的影子都怪异地倾斜着。几盏灯笼被随意地摆在一边的彭牙炕桌上,失去了光芒的它们宛如没有灵魂的尸体,散发着莫名的死气。

  王延思提起一盏灯笼看了看,又放下,又举起中间的一盏,点亮。

  屋子里顿时亮起一蓬红色的光芒,照亮了王延思那满意的笑脸。

  箫声悠长而呜咽,似乎在为失去了什么而悲戚着。

  箫声中,谢清芳一个人在蜿蜒的小路上缓步而行。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淡淡的哀愁将她那秀美的双眉轻轻锁住,只留下眉头正中那一点朱砂,瑰丽地红着。

  她走了一会儿,低下身去,握了一团雪在右手中,紧紧攥了片刻,然后又轻轻地将手掌摊开,借着月色看那雪渐渐淋漓地化在白玉般的手中,不由得痴了。

  “是师娘吗?”前面突然传来云寄桑的声音。

  谢清芳忙将手中的雪丢掉,尴尬地将手在罗裙上擦了擦,背在了身后:“是幼清么?你不是在子通那里么?怎么出来了?”

  云寄桑将她孩子似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中一暖:“我等得久了,便出来转转。师娘是如何晓得的?”

  “我去找幼清,刚好碰到鱼真人也去给明欢看病,是她告诉我的。”谢清芳忙道。

  “鱼真人?”云寄桑微微一愣,“不知师娘找学生有什么事?”

  谢清芳微一犹豫道:“不急,我们进屋说吧。”

  云寄桑点头道:“也好。师娘请。”说完便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为谢清芳领路。

  “幼清,你的灯笼能借给我提吗?我的灯笼忘在你师姐那里了。路太黑,我有些怕。”谢清芳在他身后轻声道。

  云寄桑微微一笑,将灯笼递给她。

  接过灯笼后,谢清芳放松了许多:“这箫吹得真好,当初老爷也是一个品箫的高手呢,当初我们相识,便是因为我们俩同是爱箫之人……”她叹道。

  “是啊,当年老师要是高兴了,常常在宴后为我们几个学生吹上一曲,那箫声真是动听,以至于长明每次都要赋诗赞颂……”云寄桑也惆怅地回忆着。

  “可惜,这几年他身子不适,好久没有听到他的箫声了。”谢清芳惘然道。

  云寄桑忽然想起魏继儒也是极擅长吹箫的,只是不知是否是老师教的。

  就在这时,箫声突然停止。

  两人默然走了一会儿,遥遥地,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声音传来。他们不由同时停下了脚步。

  又是一声,这一次云寄桑听清了,那分明是女子的惨叫声。

  谢清芳脸色苍白地望向云寄桑。

  “我们快去!”云寄桑不敢将谢清芳一个人丢下前去,只能焦急地和她一起向惨叫声响起的地方赶去。

  “那边是什么地方?”云寄桑一边走,一边急问。

  谢清芳的脚步有些跟不上,紧走了几步,喘息道:“那里是一个柴房边的小木屋,是专门给外来宾客洗澡的地方。”

  云寄桑“啊”了一声,这才想起陈启当年每逢心情不好时,都要一个人跑去洗澡的,自己怎么竟然将此事忘记了?悔恨之余,脚步更快了。

  风突然间大了,吹得谢清芳手中的灯笼急剧地摇摆,扯曳着四周的光影。树枝上的积雪纷纷落下,在道路两边形成了不断倾坠着的白色瀑涧,又仿佛一条通往冥司的鬼径。

  雪落到脖颈里,又化开,透骨的冰寒。

  慢慢走了大约盏茶功夫,风竟然越来越急,厉啸着卷起大片的雪雾,这片灰白的大幕中,隐约可以点点昏黄的灯光和凌乱的人影憧憧晃动着,低低的人语被风吹得忽断忽续,仿佛黄泉途中的鬼魅们在做最后的耳语。

  云寄桑停下脚步,将被风吹得高高扬起的袖子塞到腰带里,深吸了一口气,缓步向前。

  一直走到那片灯光近前,才发现灯光中的几个人是梁樨登、王振武和鱼辰机,他们三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木屋内的情形。灯光下,他们脸上的表情非常的晦暗,难以辨别,似乎此刻人人都戴着一张忽明忽暗的面具。

  王延思站在小屋门口,神情冷肃,盘问着一个低声饮泣的女子,仔细一看,竟然是徐嫂。她的哭声低低的,在风中分辨不清,有时听起来像在哭,有时听起来却像在笑。

  云寄桑定了定心神,上前一步,低声问:“王捕头,可是子通他……”

  王延思没有回答,只是默然点了点头。

  云寄桑心中一痛,推开房门。只见窄小的木屋内,水汽弥漫,陈启赤身裸体地倒在桶中,怪异地扭曲着。他的面目恐惧,双眼上翻,双手向空中张开,手指箕张,似乎要伸向什么。

  云寄桑走进屋内,才走了几步,脚下便“叮呤”一声。他俯下身,从地上拾起那枚作响的物品,竟是一枚小小的鬼铃。云寄桑将那枚铃铛塞入怀中,放眼望去,只见地上竟然散落着一地的鬼铃。一阵急风从门外吹进,屋内顿时响起一片嘈杂的铃声。

  云寄桑抬头望去,只见低矮的屋顶上,用红色的丝线悬挂着无数鬼铃,那铃上的一张张鬼面在蒸腾的雾气中摇摆着,冷冷嘲笑着他。

  云寄桑走到木桶前,用手将陈启凸睁的双目合上。将手伸入桶中,试了试水温,随即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王延思来到他的身后,沉声道:“我问过徐嫂了,她说今日早些时候陈启找到她,让她准备柴火,他要洗澡。徐嫂按他说的将东西备好后便离开了,刚刚是以为陈启洗完了,过来准备收拾屋子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云寄桑问。

  “大约一个时辰前。”王延思答道。

  云寄桑左手的拇指和中指轻轻搓着:“一个时辰前柴火便备好了,可现在水却还是热的。难道说他当时并没有洗澡,而是去做了什么其他事情,然后再回到这里洗澡的?可是,这魏府里并无其他人看到过子通啊?”

  “依云少侠看,陈启是何时遇害的?”王延思问道。

  “徐嫂进屋时,房门是否是关着的?”云寄桑反问道。

  王延思想了想道:“没有,她说当时她见屋内亮着灯,喊了两声,便推门进去了。可见房门并未锁上。”

  云寄桑轻声道:“房门并未上锁,可见凶手是在屋内行凶的。因为尸体在热水里泡着,所以无法从尸身上判断行凶时间。可是屋内水汽弥漫,桶内水温尚高,从这点上看,凶手作案应大约在一刻钟之内。”说完,他抬头看了看悬在空中的那些鬼铃,“看来,那凶手行凶后,还在这里逗留了许久。王捕头你看,这屋内有将近百个鬼铃,我不明白,要在屋内挂上这么多鬼铃,无论是谁,至少也要一刻钟的时间。凶手为何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做这样麻烦的事?”

  王延思也抬头看着那些鬼铃:“看这样子,倒是像在做什么仪式。”

  “王捕头的意思,子通是被当作祭品了?”云寄桑的眉梢一扬。

  “上次来魏府时,梁先生和我说过一些关于毕摩的事。我回去又专门找人仔细问了一下。”王延思从地上拾起一枚鬼铃,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仿佛能从中看出什么秘密。

  “噢?愿闻其详。”

  “毕摩是罗罗语,即念经长者,也是山地民族里专门礼赞、祈祷、祭祀的祭司。相传毕摩学识渊博,神通广大,能司通神鬼。而毕摩常用的法器法具便是签筒、经书法扇、法笠以及——法铃。”说着,王延思将手中的铃铛轻轻摇了摇,那铃铛发出一声妖异的响声,迥异于平时的飘渺清亮。王延思撇了撇嘴,将那铃铛随手扔到地上,继续道:“签筒如林,神铃似雷。法铃,罗罗语又称之为‘毕句’,是毕摩用以通鬼神、降妖邪之物。相传在罗罗始祖维勒邛部大地上长出过三棵巨柏,每棵柏树之上挂一簇红铃穗,而每簇红铃穗之上,都结着四个法铃。”

  “四个?”云寄桑奇道,“可是这里的铃铛都只悬了一个啊。”

  “这其中自有原因。”王延思抬头从窗沿上摘下一枚鬼铃摇了摇,这一次铃声清脆了许多。“当初一代毕摩宗师邛部阿鲁带着白公鸡去祭天,祈求赐予法铃。结果如他所愿,红穗灰铃掉了下来,不想却落入了日光之源,而后又经过了月光层,苍天层、青天层、黄云层、黑云层、白云层、云雾层、稠云层和烈风层,法铃终于失散了,四个法铃有三个都掉到堂朗山上,为邛部阿鲁所得。那剩下的一个却掉入尔毕尼妮,成为苏尼的法器。”

  “苏尼?”云寄桑奇道。

  “不错,苏尼。这苏尼也是罗罗族内的巫师。只是地位不及毕摩罢了,苏尼最擅长的有两件事,其一便是驱鬼。传说苏尼驱鬼招魂的法力比毕摩更强,其原因便在于那个法铃,其次便是擅飞。”

  “擅飞?”云寄桑脑海中顿时闪过朱长明遇害时,那雪地上不见的凶手足迹。

  “僰人擅飞,汉时便有记载。武王伐纣时,僰人曾誓师牧野,并因‘会飞之术’助周灭殷有功以得封国。”王延思笑了笑,“毕摩的法铃经阿都尔普、乌阿阿鲁之手一直传到阿苏拉则手中,后来拉则石色父女俩经过斯义洛戈时,被阿孜恩莫家织布桩所阻,不得不将神经五具,哦,也就是法扇、法笠、签筒、经书和法铃从织机上方掷过去。毕摩的神铃便在那时飘走了,从此遗失。后来毕摩的法铃便都是重新铸制的,也便失去了神力。而苏尼的那个法铃却一直流传下来,只是他们保存甚秘,外人不曾得见。”

  “王捕头的意思,是说平安镇上作怪的,极有可能便是苏尼的法铃?”云寄桑问。

  “的确有这个可能。”王延思斟酌着道,“正德年间罗罗十八寨谋反,朝廷曾派大军镇压。那一战苏尼的鬼铃之术曾经要了不少军中将士的性命。只是从那时起,朝廷对苏尼及毕摩都大力缉拿,鬼铃的消息便渐渐少了。”

  “这法铃的事不知梁先生是如何知晓的?”云寄桑若有所思地道。

  王延思哼了一声:“谁知道?这位梁先生可不是一般的人。云少侠想必也看得出来吧。”

  “梁先生所谋不小,在下自然是晓得的。”云寄桑说完,和王延思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王延思走出屋门,凝视着在场众人。

  云寄桑这才发现,唐磐不知何时也赶到了,此刻正沉着脸,站在梁樨登背后。

  一边,王延思大声道:“诸位!魏府今夜又出血案。嘿嘿,当真是给王某人面子啊!凶手不消说,便是杀死朱长明之人,是以十有八九还在这魏府之中。想必不需王某多说,各位自将自己今夜的行踪说一下吧!”

  王振武跨出一步,大声道:“老夫方才离开后到魏府外打了点酒,然后便回来,想去找魏老哥喝一杯。只是魏夫人说魏老哥身子不适,已经睡下了。我就离开铿然居,自己回去喝酒去了。”

  “不知老镖头是何时离开铿然居的?”王延思问。

  “大约一个时辰前吧。”王振武道。

  “那时你可曾看到杨管家?”王延思又问。

  “杨管家?”王振武一愣,随即肯定地道:“没有,没看到他。”

  “那老镖头自己在房中喝酒,可有人为你作证吗?”王延思又问。

  王振武想了想:“作证么,我喝酒时倒是看到外边那个哑巴在打扫门口的积雪。当时我喝得兴起,还特意喊了他一声,他却没有抬头。”

  “也就是说,那哑巴并没有看到你。”王延思道。

  “看到了,没看到,谁知道呢,只有他自己清楚了。”王振武嘟哝着说。

  “你看到哑仆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么,让我想想……”王振武挠了挠头,“老夫当时喝得多了些,想来不过半个时辰以前。”

  “那哑仆一直在你门口打扫么?”

  “是啊,他将附近路上的积雪都清了,虽然我看不到,可我喝酒的时候,他扫雪的声音一直都响着。”王振武道,“没错,虽然我的头有些晕,可他扫雪的声音一直都很清楚。对了,喝酒的时候,我曾经听到外边似乎有人经过,还特意向窗外看了一眼,只是黑咕隆咚的,什么都没看清……”

  “这样……那老镖头又是如何赶到这里的?”云寄桑在一边问道。

  王振武道:“就在刚才,我听到有人惨叫。这才从屋里出来,从我那里到这个小屋,也不过半柱香(两分半钟)工夫就到了。半路上我还碰到了王捕头,咱们两人是一起到的。”

  王延思点头道:“没错,我是在半路碰到王老镖头的,当时我从铿然居赶过来,那个方向路上只有我们二人,没有再遇到其他人。”

  “那老镖头出来时,可曾看到那个哑仆?”云寄桑问。

  “哑仆?”王振武微微一愣:“这个,好像倒是没有,想来那时他已经走了。”

  “老镖头不是说一直听到他扫雪的声音么,那声音是何时停了的?”云寄桑又问。

  “这个么……那声音刚听片刻,我便听到惨叫声了。”王振武回忆道,“也不过一柱香的样子。”

  “一炷香……”云寄桑陷入了沉思。

  “魏夫人,你又是从哪里过来的?”王延思转向谢清芳问道。

  谢清芳犹豫了一下,道:“我方才服侍老爷睡下后,便到了幼清那里找他,只是他刚好不在。我和卓女侠说了会儿话,鱼真人便赶来了。我得知幼清在子通那里,便匆匆赶了过去。刚遇到幼清,便听到徐嫂的惨叫了。”

  “魏夫人是何时到云少侠住处的?”王延思问。

  谢清芳想了想:“大约半个时辰前。”

  “那又是何时离开的?”

  “离开么,大概是半刻前(十五分钟)。”

  “从云少侠的住处到陈启的住处,中途刚好路过这个小屋。魏夫人可曾听见什么动静?”王延思紧盯着她道。

  谢清芳略显紧张地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听到。这小屋虽然离路上近,却在一边的岔路上,况且有树挡着,我经过时根本看不到。”

  云寄桑在一边想了想道:“师娘说的是,只是师娘若是从我那里过来的话,该和鱼真人同路才对,为何你却没有看到她?”

  谢清芳忙道:“我离开的时候,鱼真人还在给明欢看病。想必我离开后不久她便也离开了,这才没有遇到。”

  “鱼真人?”王延思望向鱼辰机。

  “魏夫人离开不到盏茶功夫,贫道也离开了。只是当时贫道是想回自己的住所,和魏夫人并不同路。只是半路上听到有人惨叫,这才赶了过来。”鱼辰机从容地道。

  “如此说来,真人路上也是什么人都没有看到喽?”王延思怀疑地道。

  鱼辰机微微一笑:“我在半路上赶过来时,却是看到梁先生的。当时他和我在正好路口碰上,咱们两人同时听到了徐嫂的惨叫声,才一起赶过来的。”

  “鱼真人说的路口可是有一群太湖石的那个?”云寄桑问。

  “不错。”

  “这么说来,王老镖头也应路过那个路口才对吧?”云寄桑凝视着王振武道,“从老镖头的住处到这里,刚好要路过那个路口。”

  “不错,老夫是路过了,不过老夫是先赶来的,想来那时梁老弟和鱼真人还没碰上。”王振武手捋须髯说。

  “梁先生今夜行程又是如何呢?莫非又是到处看雪景去了?”没等云寄桑继续问下去,王延思却向梁樨登问道。

  “王捕头忘了,大约一个时辰前咱们两人还在碰过面呢。”梁樨登摇动着手中的纸扇。

  王延思哼了一声:“不错,可那之后呢?”

  “那时你不是说要找陈启老弟吗,我便到他的住处帮你看看,还和云少侠打了个照面呢。”

  云寄桑点头道:“确有此事,大约在一个时辰前梁先生的确到过子通那里,和我说了两句话后便离开了,那时正是初更时分。”

  “一个时辰,那之后呢?”

  “随后梁某便继续到处找陈启老弟,却始终未曾得见。不得已便想回自己的住处歇息了,谁知刚好碰到鱼真人。”梁樨登坦然道。

  “这其中梁先生可曾遇到其他人么?”王延思问。

  “有啊,我和云少侠道别后在半路看到了唐磐唐先生,还和他打了个招呼。当时他提着盏红色的灯笼突然从林子后面闪出来,还吓了我一跳呢。”梁樨登夸张地抚着胸口道。

  王延思又看向唐磐:“唐先生,果真如此吗?”

  唐磐哼了一声:“不错。”

  “那唐先生晚上出来又不知为了何事?”王延思盯着他问。

  “当时老夫有事和魏公商量,便去找他。到他那里却只见杨管家在守着,当时杨管家说魏公身子不适,已经休息了,我就离开了。回去后一个人闲得无聊,就吹了一会儿箫。”唐磐声音低沉地道。

  “原来那箫声是出自唐先生,唐先生什么时候也学会品箫了?”谢清芳诧异地道。

  “唐某刚刚学会不久。”唐磐面无表情地回答。

  “唐先生大才,妾身受教了。”谢清芳向唐磐微微一福。

  唐磐还了一礼,嘴角却不禁露出自得的微笑。

  云寄桑若有所思地道:“箫声一直到徐嫂的叫声前才停,看来先生是没有嫌疑了。”

  “老夫哪里来的嫌疑!”唐磐哼了一声,盯着梁樨登道:“倒是某人,说是四处找人,谁知去做了些什么勾当!”

  “可惜,梁某人这半个时辰前碰到了魏安老爷子,这半个时辰都和他老人家在一起,一柱香前才和他分开,所以梁某也是清白的。”梁樨登微笑道,手中的折扇摇得更急了。

  唐磐哼了一声,没有继续反驳。

  “王捕头,既然大家都已经说明了行踪,就先让大家到客厅内休息一下吧。今夜就不要分开了,免得再遭那凶手的毒手。我们先到老师那里看看……”云寄桑在一边忧心忡忡地道。的确,此刻他最惦念的,便是老师魏省曾的安危了。

  “也好。”王延思点了点头,“各位,就请按云少侠所说,先到客厅内休息吧。”

  “鱼真人,麻烦你去通知师姐一声。”云寄桑又向鱼辰机叮嘱道。

  鱼辰机向他轻轻的一揖,默默地随着众人去了。

  灯笼的团团光芒掩映下,几个人渐渐远去。

  “什么?陈启死了?”杨世贞惊呼。

  云寄桑并未立即去见魏省曾,而是先去见了管家杨世贞,此刻,他们几人正坐在偏房中。

  “不错,他也是死在鬼缠铃之下,换句话说,杀死他的和杀死朱长明的凶手是同一个人!”王延思盯着他道。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杨世贞急问道。

  “从凶案现场看,他应该是死在半个时辰之内。也就是说,他是在王某和杨管家道别后死的,这期间可有人在此出入么?”王延思问道。

  杨世贞默默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在地面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杨管家可是想到了什么?”云寄桑在一边问道。

  杨世贞被他唤得一愣:“啊,没什么,只是我今日早些时候,曾经看到那个哑仆在帮徐嫂搬柴,想必就是为了陈启沐浴准备的。”

  王延思点头道:“徐嫂说过,一个时辰前便为陈启备好了热水,只是不知他何时开始洗的。”他想了想又问:“当时杨管家曾说半个时辰前到的铿然居,想必魏夫人离开时应该和杨管家打过招呼了吧?”

  杨世贞摇头道:“不曾,当时我正在偏房里。只是看到夫人提着灯笼出去了,当时看她颇有心事的样子,便没有贸然上前招呼。”

  “原来如此。”王延思大有深意地望着他道,“那想必魏老先生也不曾和杨管家照面喽?”

  杨世贞摇头道:“那倒不是,大约一刻钟前,老爷突然觉得口渴,唤我给他烧了杯茶。”

  “烧茶?”云寄桑一愣,向旁边望去,果然,屋里的炉子上,一把青铜茶壶正冒着微微的热气。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的一个白色布袋上。忽然想起鱼辰机说过,朱长明被杀的那日,她曾经见过谢清芳提着一个白色的袋子,莫非就是此物?想到这里,他起身将那个袋子拿起。

  袋子是布制的,非常普通。打开袋子看了看,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几片梧桐叶的残片。云寄桑记得谢清芳说过当时她去取药,这袋子想必便是她装药的,只不知是什么药?便举起袋子放在鼻端闻了闻,却并无任何味道。心中失望,便将袋子重新放下。

  “杨管家,我怕凶手再利用铃声做掩护,从今天起,魏府所有的鬼铃都要摘下,这样一来,只要凶手再携带鬼铃,定会露出马脚。”王延思要求道。

  “这个……”杨世贞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道,“好吧,我这就吩咐人去做。”

  “外面是什么人?”屋里传来魏省曾苍老的声音。

  “云少侠,这个消息恐怕只有你来说了。”王延思低声道。

  我吗?云寄桑心中怅然,自己又该如何跟老师谈起呢?

  放下灯笼,迈着沉重的步子,他向铿然居缓步走去。

  刚一推开门,便看到魏省曾身着内衣,披着长衫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左传》中的恒公卷,借着烛光仔细地读着。一杯香茶正在桌上冒出袅袅的水汽。看他进来,魏省曾将书放下,有些疑惑地问:“幼清?怎么这么晚来,有事么?”

  看着灯下那老迈疲倦的面容,云寄桑不知怎的,觉得老师有些陌生起来。

  “老师……是子通他,他刚刚被鬼缠铃杀害了……”他有些迟疑地道。

  片刻之后,苍老的哭声低低地响起。哭声虽然不大,但其中深沉的伤痛和凄凉却令人悲恻不已。

  屋外的王延思叹息了一声,望向天边。

  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升起,冷冷地注视着这人间的惨剧。

  注:本书计时:一天十二个时辰(后来也按初正分为二十四个时辰);一个时辰为今两个小时;若按十二个时辰算,一个时辰划分为四刻,一刻即半小时(若是按二十四时辰算,一天即九十六刻,一刻为十五分钟,此法明末出现,这也是现代计时的基础,本书并未采用);一刻有三盏茶,一盏茶即十分钟;一盏茶有两柱香,一柱香有五分,;一分一分即是现在的一分钟,有六弹指,一弹指有十刹那。一刹那就是一秒钟。

第七章 斋醮
  夜深了,云寄桑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了自己房中,松垮地坐在了床头。他很想马上去卓安婕那里看看,只是今天。生的一切让他的身心俱疲,潜伏了好久的内伤也重新肆虐起来。尖锐的痛楚沿着手太阴肺经中的天府穴蔓延而上,待到云门穴时,剧痛已经让他难以呼吸,不得不佝偻着身子取出一枚丹药服下。

  感觉着药力缓缓地化开,云寄桑的身体终于得以重新放松。实际上,他早已意识到伊腾博昭那濒死的一掌绝非普通掌法,即使是师门的绝技金蝉步也无法让他从那凌厉诡异的一掌中全身而退,那一掌的恐怖便可想而知了。可怕的是,这一掌的伤害竟绵延至今,且越来越难以压制。如果不早寻良医,恐怕自己失去的,绝不只一条右臂这么简单。

  没有了六灵暗识,自己和普通人一般无二,武功也废去大半,甚至心神也不时被恐怖的幻影折磨着。

  九死之馀,忧畏百端。(注:苏轼-与范元长)

  这样的自己,怕离疯狂也只有一线,凭什么去破解这样扑朔迷离的凶案?

  此刻的他,没有一点信心。所有的,只是深深疲惫与自责。

  困意渐渐袭来,不知不觉,一只红色丝线拴着的巨大铃铛开始在自己面前来回地晃动着,渺小的自己则徒劳地跟着那个铃铛来回奔跑着。

  铃铛上有一个长了两个头的人坐着在向自己笑,那是谁啊?好熟悉的样子。

  恍惚中,他看到了朱长明和陈启的身影。

  两个人都站在炽白的阳光下,焦急地向他大声呼唤着。

  为什么,自己什么都听不到?难道自己聋了吗?

  缓缓回头,蒸腾的水汽中,一个白色的袋子打开了,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子穿了一件缀满铃铛的长裙,从袋子里钻出,缓缓向自己爬来。

  他惊慌地退后,忽然间一步踏空,跌落到无尽的深渊中。

  无数的鬼脸铃铛在他的身边,跟着他一起坠落,坠落……

  云寄桑浑身冒着冷汗,辗转着,呻吟着,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人来到他的身边,替自己将被子盖好,握着他的手,静静坐在他的身边。

  他终于安静地睡了过去。

  第一缕晨曦终于破开了平安镇的夜色,黑暗从每一处房屋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退出,悄悄地蛰伏起来,期待着下一次的降临。

  云寄桑睁开眼,迟迟没有起身,躺在床上,静静感受着阳光的温暖。

  这样洁净的阳光,这样洁白的世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云寄桑坐起身来,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被子,心中一暖。忽而外面似乎有什么声音,便起身将房门推开,才一开门,便看到眼前一道耀眼的银光飘忽而过,悠然而不可捉摸。

  “是师姐在练剑!”云寄桑惊喜地想,他已经好久没有欣赏到自己这美丽的师姐在清晨练剑了。

  自从卓安婕在十八岁时将自己的剑名从“逐日”改为“别月”后,她便再也不曾在白日练过剑了。云寄桑也只是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在一个清幽的月夜中,千仞的绝壁上,惊鸿一瞥过那悠然操剑的美丽身姿。

  为什么师姐又重新在白日下练剑了?他疑惑地想着,眼中却紧盯着那在雪地上翩旋不休的皎然身影。

  剑光如虹,剑步如舞,卓安婕的身姿翩如游龙,就那样洒脱地飘摇在天地之间。

  红尘炼慧剑,流水渡泉石。

  闲散心如月,风光好自知。

  只将波上鸥为侣,不把人间事系心。

  琴临秋水弹明月,酒就寒山酌白云。

  一招招剑法,一句句剑意。一支支醉舞,一首首欢歌。

  云寄桑一边解读,那颗迷茫而疲惫的心也开始渐渐地重新变得清澈温暖。

  师姐……我懂了……谢谢你……

  仿佛听到了他的回答,卓安婕的剑倏尔还鞘,站定,悠然地望着他微笑。一瞬间,那由极动化为极静的至美让他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

  “喜福!”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的身边响起,肉乎乎的小手更是迫不及待地拉住了他的衣襟。

  “明欢!你醒了!”云寄桑惊喜地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她咯咯地笑着,嘟起小嘴儿使劲亲了他一口,看来已经完全从昨日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了。

  “明欢昨夜就醒了,看你回来后实在太累了,就没让她过来。”卓安婕走过来,从他的怀里将明欢接了过去,“怎么样,你没事了?”

  “没事,只是老伤又犯了。”云寄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晨间冰凉的清新空气,舒展了一下略为僵硬的四肢。

  卓安婕习惯性地举起酒葫芦饮了一口:“昨夜的事鱼真人和我说过了,陈子通的事不能怪你,你不用自责。”

  云寄桑自嘲地摇了摇头:“也许是这几年死人见得太多,看得淡了,我对子通的死并不特别难过。我只恨自己无能,枉自被称为智者,却无法给老师出一点力。”

  “当年死香煞一案比如今更加诡异血腥,可以称得上杀机处处,步步惊心,结果还不是被你破了?”卓安婕望了他一眼,鼓励道。

  “那时不同,当时我……”云寄桑正要说下去,却被卓安婕打断。

  “我知道,那时你有六灵暗识么!只是你当时破了案子,真的是靠六灵暗识么?说到底,还是要靠你自己的头脑。

  若非如此,能学六灵暗识的人成千上万,公申老前辈又何必要收你为弟子?”

  的确,公申衡当时之所以收云寄桑为弟子,就是看重了他心思灵动,不拘泥于前人,且能举一反三,更立新篇,是自己最佳的传人。只是云寄桑性格上的缺陷却始终让他难以达到他师父公申衡的境界。

  云寄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信心却在卓安婕的话语中渐渐增长。

  的确,没有六灵暗识又怎么样?功力大退又怎么样?我始终是我,大明双璧之一,天下第一智者公申衡的传人!

  想到这里,云寄桑抬首挺胸,仰天长啸。

  “喜姑,喜福他怎滴嘞?”明欢悄声在卓安婕耳边问道。

  卓安婕笑着拍了拍她的小屁股:“你师父他终于解开了心结,要大发神威了。”

  “打发神位?”明欢挠了挠小脑袋,纳闷问自己:“甚么系打发神位哩?要是打发不去可怎么好未?”

  “对了,明欢,昨天你可曾看到那鬼怪的样子?”云寄桑小心地问。

  明欢想了想,摇了摇头:“欢儿无看到未,不过……”忽然停下来,小手向云寄桑招了招。

  云寄桑微微一笑,将头凑了过去。

  “那鬼乖系个雄滴嘞!”明欢在他耳边悄声说。

  “雄的?”云寄桑脸色一变,“你是说,那是个男人?”

  明欢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

  “明欢是怎么知道的呢?”卓安婕在一边柔声问。

  明欢将小手夸张地比了比:“那几脚好好大哟!可定系雄滴!”

  原来明欢只是看到了那人的脚,云寄桑暗暗的思索。的确,如果脚真的非常大的话,那人是男人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只是鬼缠铃为什么要在白天出现呢?这三年中,并不是每次鬼缠铃出现都会害死人的。那个传说,只要趴下不看,就可以不被鬼缠铃所害,分明是希望所有遇到鬼缠铃的人都要避开。师父曾经说过:物之反常,必有奇理。看来自己最需要的就是找出鬼缠铃出现的原因,如果找到,那凶手自然就无处可匿了。迄今为止,鬼缠铃还是第一次在魏府中被人遇到,看来还是要去昨日师娘和明欢遭遇鬼缠铃的那个石屋探查一番。

  “师姐,我要出去昨日明欢遇到鬼缠铃的地方看看,明欢还是麻烦你来照顾吧。”云寄桑向卓安婕道。

  还没等卓安婕回答,明欢已经在她怀里急道:“喜福,你带欢儿去未!欢儿个你带路,指个你看鬼乖那里未!”

  卓安婕笑道:“你便带她去吧,我也正想去看看鬼物出没的地方有何稀奇之处呢。”

  云寄桑微一踌躇便答应了,三人在明欢童真的笑语中向后花园的方向走去。

  突然,卓安婕停下脚步,向路边望去。

  云寄桑忙问:“师姐,怎么?”

  卓安婕向远处的松林中盯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没什么,我们走吧。”

  三人渐渐远去后,松林中一双黑色的靴子缓缓踱了出来,站了一会儿后,又退入林中。

  刚一进入那荒芜的小院,云寄桑的心神便一阵莫名的悸动。不知为何,他觉得这里似乎发生过什么极为悲惨的事。

  整个院子弥漫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凄凉气氛,一草一木都显得憔悴而黯淡,似乎每一个的角落都埋藏着深沉的悲哀。

  “好哀伤的院子。”卓安婕轻声道。

  云寄桑走到那个石屋前,抬手拨了拨那粗大的铜锁,皱了皱眉。

  “要打开吗?”卓安婕在他身后问。

  云寄桑摇了摇头:“锁孔已经锈了,看来已经很久没人进去过了。”说完,他开始沿着石屋走着。当他走到那个小窗子前,停下了脚步。

  窗口并不高,但极小。云寄桑伸手推了推,发现窗棱竟然是铁的,不由一愣。难道这里是牢房不成?

  他将窗纸捅开一个小孔,向内望去。

  好一会儿,他才将目光重新收回。

  “怎么样?”卓安婕低声问。

  “墙上应该有字,只是看不清是什么。我想先去问问老师,可否把石屋打开。”云寄桑回答,一边将跳脚扒着窗户看的明欢抱了下来。

  卓安婕撇了撇嘴,也就是因为魏省曾是云寄桑的老师,否则按她的性子,肯定是要大大方方地破门而入的。

  “喜福,欢儿和姨姨就系在那里遇到鬼乖滴!”明欢指着一丛灌木道。

  云寄桑抱着她走到灌木从边,仔细观察着。

  “看来这里就是师娘抱着明欢躲藏的地方,痕迹非常明显。”云寄桑判断道。

  卓安婕来到灌木丛的另一侧,突然道:“师弟,你看这边的痕迹好乱。”果然,云寄桑发现另一边的足迹非常多,而且明显不是一个人的足迹。

  “似乎有很多人来过这里了,也许他们想查出些什么。”他低声说,“或者……”

  “或者掩盖些什么。”卓安婕接道。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深深的忧色。

  “喜福,欢儿肚子饿嘞!”明欢在云寄桑的怀里苦着小脸道。

  “不管了,我们先去吃饭。今天我带你们到镇上吃吧,我知道一家很好的面馆,那里的刀削面非常地道,已经好多年没吃了,不知道那家馆子还在不在。那味道,可真是好吃啊。”云寄桑一副怀念的样子。

  云寄桑所说的面馆在平安镇的西头,离魏府有半里路。馆子不大,生意却好,虽然未到正午,却已有了三、四桌吃面的客人了。一个身材矮小却透着股机灵劲儿的店小二正里里外外地忙碌着。腾腾的热气从厨房里隔着帘子不时地冒出来,屋子里散发着葱花混合着烧酒的气息。

  云寄桑一进馆子便熟练地高声道:“小四,来三碗中面,一盘鲊脯肉,一盘闭翁菜!”看了看卓安婕,又道:“再烫壶烧酒!快点儿上!慢了少爷可不给赏钱!”

  那店小二见了云寄桑,脸上登时露出惊喜之色:“是云少爷!您真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稀客啊!掌柜的还一直念叨您哪!掌柜的!掌柜的!云少爷来了!您先跟掌柜的聊着,我去给您上菜!”说着,一猫腰又钻进厨房里去了。

  “掰嚼(胡说)啥呀,晕少爷咋会到咱店来咧?”朝着山西口音的胖掌柜才从柜台下迷迷糊糊地冒起头,就立即瞪圆了双眼:“晕少爷!真四你么!”

  “可不就是我?徐掌柜的,今个儿我可是要招待人的,你可把料给我下足了,不然我可不给饭钱!”云寄桑笑道。

  “莫问题!”徐掌柜将圆圆的脑袋晃着,“小四儿,给晕少爷的菜加料咧!听见莫?”

  “好嘞——!”厨房里传来小四响亮的回答。

  看着云寄桑的一言一行,卓安婕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自己这个师弟,从来不讲什么架子,到哪里都能和身边的人打成一片。尤其是市井中人,都格外的待见他。也许,在他们的眼中,师弟并不是什么大侠,也不是什么大明双璧,他只是一个街坊家的顽皮孩子,一个从小看到大的亲人。

  这样的师弟,不由得他们不欢喜……

  明欢倒是对师父受欢迎不感到奇怪,在高丽时,她的那些同胞也是最喜欢师父的。不知有多少高丽姐姐偷偷地塞给明欢好吃的,为的就是多打听点师父的消息,可惜,明欢的嘴可是很严滴未!

  很快,菜便上来了。

  明欢好奇地望着碗里的面条,白生生的面条薄薄的,看起来像叶片一样,很是惹人喜爱。她用筷子将面条高高挑起,好奇地问道:“喜福,这系面条么?”

  “是啊!这就是师父我最喜欢的刀削面!你看,这一片片的面叶都是用菜刀削出来的,所以才厚中薄边,棱锋分明,形如柳叶。这徐家面馆的刀削面味道最是一绝!吃起来外滑内筋,软而不粘,绝对是面中的极品!放心吃吧,保证越嚼越香,你师父我可是面中的行家!”云寄桑向她夸口道。

  “哦?不知你这位面中的行家,第一次吃刀削面又是谁带你去的呢?”旁边卓安婕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面条,漫不经心地问。

  云寄桑顿时无语,他平生第一次吃刀削面,正是面前这位师姐带他去的。记得那时的师姐便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饕了,自己今天竟然来了个卓门弄剑,让师姐看了自己的笑话。

  卓安婕刺儿完了云寄桑,又向明欢笑道:“欢儿,这刀削面呢,做的时候讲究的是刀不离面,面不离刀。厨师削面时一手托着面团,一手持刀,对着汤锅流星赶月一样嚓!嚓!嚓!一刀赶一刀,一叶连一叶,面叶落入滚起来的汤锅,象银鱼戏水,煞是好看!你知道吗,当初我和你师父啊……”

  云寄桑看着师姐兴致极高地为明欢解说刀削面的来历,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小时候师姐拉着自己的手,偷了她师父的钱去吃面,两个小孩子看着厨子削面时那精湛的刀功都是又入迷,又佩服。记得那时师姐便赌咒发誓要创立一门“削面剑法”,既能杀敌,又能削出好吃的刀削面来。自己也很热心地帮忙,把厨房里所有的面都拿来揉了面团给她练剑。结果剑法没练成,自己的面倒是吃了个饱。后来这件事被师门的长辈知道了要责罚他们,师姐又挺身而出,担下了全部的责任。直到现在,他仍然记得师姐血迹斑斑地趴在床上敲着自己的头说:小桑子,你哭什么,不就是打板子么,这样都哭,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真没出息……

  师姐,你知道吗,从那时起,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你能微笑着敲着自己的头说:小桑子,你终于成为一个男子汉啦……

  师姐,现在的我,算得上一个男子汉么?

  “……好的厨子瞬息之间能连削几百刀,足以看得人眼花缭乱,所以有诗称赞它:一叶落锅一叶飘,一叶离面又出刀,银鱼落水翻白浪,柳叶乘风下树梢。”一边,卓安婕女侠终于用一首诗结束了她的长篇讲解,主要是因为烧酒终于烫好了。

  云寄桑听了她的诗,心中却是一动,想起了朱长明死前留下的那首残诗。

  不似慧兰羡花间,恰如朝云伴堂前……

  记得朱长明以前作诗是最喜用典的,那首诗意有所指,其中可有什么典故么?

  明欢喃喃地念着卓安婕说过的‘刀削面诗’,又用圆嘟嘟的手指指着一盘暗绿色的菜问道:“喜福,介系甚么未?”

  “啊?这个啊,这是闭翁菜。”云寄桑仍然在想那首诗的事,随口答道。

  “喜福,甚么系闭翁菜未?”明欢拽着他的手臂不依不饶地问。

  云寄桑无奈地一笑:“好啦,师父告诉你,别拽啦。闭翁菜就是蔓菁,也叫芜菁或者大头菜。闭翁菜就是把它放到坛子里腌起来做成的酢菜。明白了么?”

  明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喜福,有没有诗格赞它哩?”

  “有啊!”云寄桑点了她的小鼻子一下,“苏东坡就是极爱吃蔓菁的,他在《春菜》诗中称赞蔓菁道:蔓菁宿根已生叶,韭芽戴土拳如减,烂蒸香穿白鱼肥,醉点青蒿凉饼滑。”

  卓安婕此刻刚刚将一杯烧酒饮尽,双颊微红,故意反驳道:“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然后操起筷子敲着碗沿唱道,“闭门高卧莫长嗟,水木凝晖属谢家。缑岭参差残晓雪,洛波清浅露晴沙。刘公春尽芜菁色,华廙愁深苜蓿花。月榭知君还怅望,碧霄烟阔雁行斜。”

  明欢却不知好看的师姑在唱些什么,瞪大了眼睛琢磨着诗中的含义,想了半天,却仍旧一头雾水。摇了摇小脑袋,低头开始稀溜溜地吸起面条来。

  这一首诗却是温庭筠的《呈元处士》,其澹泊惆怅之意充斥诗中。

  云寄桑心中却猛地一震:温庭筠!他的诗书不正是花间集么?那慧兰呢?这名字好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刘公!温八叉的这首诗中刘公指的是当年曾经种过芜菁的刘备,朱长明在茶会上那首词里面的刘叟指的又是谁?也是刘备?还是另有所指?等等,刘叟,好像老师有一次曾经提起过……

  獾狼獐鹿不同老,度母吉祥总解禅。獾狼獐鹿……似乎又暗指着什么,只是自己一时却想不起来……凤台乘凫三山去……为何是乘凫而不是乘凤或者乘鸾呢?长明兄,你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呢……

  “咚!”却是卓安婕用筷子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别胡思乱想了,快点趁热吃面!”

  这一敲让云寄桑仿佛回到了孩提时光,他习惯性地揉了揉脑袋,咧嘴一笑,拾起筷子大口吃起面来。

  面的味道果然好吃,连平素很少吃面的卓安婕也吃了两碗。明欢就更不用说了,小肚子撑得圆圆的,走路时不得不烦恼地腆着腰,看起来简直象一个圆滚滚的红色小元宝。那可爱的模样惹得云寄桑和卓安婕频频微笑。

  当他们回到住处时,远远地,便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立在门前,一身青衣,脚踏直缝牛皮靴,正是魏府管家杨世贞。

  “是杨管家啊,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云寄桑问道。

  “小人在这里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杨世贞深深一躬:“云少爷,夫人让我来说一声,今日酉时在兰雪茶舍前鱼真人要为老爷斋醮驱邪,要你们千万过去。”

  “酉时么?知道了,我们到时一定去。”云寄桑想了想道,“老师身体怎么样了?”

  杨世贞没有抬头,躬身道:“老爷自昨日晚间起就卧床不起,好在夫人已经给他服了药,说是已经不妨事了。”

  云寄桑点了点头,心中犹自为老师的身体暗暗担忧。

  “云少爷,卓女侠,小人告辞了。”杨世贞向他们再次施礼后便离开了。

  “今天很冷吧。”云寄桑望着他的背影道。

  卓安婕眉梢一挑:“是啊,怎么?”

  “没什么,只是这位杨管家在北风里站了半个时辰,居然面色不变,还真是让人佩服。”云寄桑的唇边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卓安婕没说话,却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望得云寄桑有点手足无措。

  “怎么了?”他问。

  卓安婕摇头不语,突然灿烂一笑,举起葫芦痛饮了一口。

  云寄桑先是不解,随即便省悟过来,心中一片温暖。

  “喜福,甚么系斋醮啊?”明欢拉着他的衣袖问。

  云寄桑低头在她的小脸上轻轻一掐:“我们先进屋吧,看你刚才吃得满头大汗,可别着凉了。”

  进了屋,明欢依旧好奇地追问,云寄桑便向她耐心地解释道:“斋醮即是道场,也就是我曾经说过的法事。‘斋’即斋戒。在祭祀前,人们都须沐浴更衣,不食荤酒,不居内寝,用以表达心中的虔诚。‘醮’指祭祀,也就是与神灵交感。简单地说,斋醮就是道士借用一系列繁琐的仪式与鬼神沟通,借以消灾祈福,或超度亡灵。明白了么?”

  “那斋醮滴话,可以看到鬼乖未?”明欢瞪大眼睛问。

  “自然是看不到的,我说过了,那只是个仪式,况且道教中人所谓的法术大都是些障眼法,当不得真的。”云寄桑笑道。

  “哦。”明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去吧,自己去那边玩儿会儿,师父有些事和师姑说。”云寄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道。

  明欢嘟着小嘴儿,自己抱着卓安婕送给她的石弹到一边玩去了。

  “怎么,可是发现了什么?”卓安婕问道。

  云寄桑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好好理清一下,又怕自己一个人遗漏些什么,所以想请师姐帮忙听听。另外,有师姐在身边,我倒是觉得脑子更清楚些。”

  卓安婕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是么,我倒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神通。”

  云寄桑有些不好意思,随即正色道:“还请师姐多多指教。”

  “你说吧,我听着就是。”卓安婕轻声道。

  “咕噜咕噜——”一枚红色的石弹滚到墙边,撞到墙上后又弹了回来,明欢忙伸出小手将它捂住。她抬头看了看。

  亲爱的师父和好看的师姑还在说个不停呢。有些话她听得懂,有些话就听不懂,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因为她很少看到师父精神这样好。以前大多数时候,师父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只有自己缠着他时,他的脸上才会露出一点笑容。自己多么希望可以常常看到那样的笑容啊!见到好看的卓师姑后,师父的心情就好多了。唉,要是以后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就算自己把这些好看的石弹都不要了也行啊!可是,这些石弹真的很漂亮未,明欢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些心痛,所以偷偷决定将这些好看石弹留下一半,只是不知亲爱的师父能不能答应呢?

  “这么说来,陈启遇害时,所有的人都没有时间杀人了?”听完云寄桑对昨夜案件的讲述,卓安婕若有所思地道。

  “应该是这样。关键是屋内的那些鬼铃,那么多鬼铃要挂好,无论谁都要花上半天功夫,可从子通遇害的时间往前推算,大家又都没有这样长的时间去作案。”云寄桑叹道。

  “会否凶手先杀了陈启,然后挂好铃铛离开,待自己找好证人后又重新回来将水烧开呢?”卓安婕问道。

  云寄桑摇头道:“那样的话,水桶里的水就应该被换过了。我在四周仔细看过,并没有换水的痕迹。况且屋子里只有一盆炭火,并没有炉子,凶手即使想烧水也得在别的地方烧好,而且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带那么多的热水回去换。”

  “也就是说,目前唯一的可能就是陈启刚刚洗澡没多久便遇害,凶手从容布置后再离开。而且刚刚离开没多久徐嫂便发现了陈启的尸体。”卓安婕思索着道。

  云寄桑点了点头:“现在看来是这样的,不过我想这其中应该另有缘故。”

  “那么多的鬼铃,凶手是从哪里弄来的?”卓安婕又问道。

  云寄桑苦笑道:“这镇里到处都是鬼铃,要弄些再容易不过。再说这铃铛又小又轻,几百个铃铛也不过二三十斤重,任谁都可以随身携带,只要注意不被人看到就是了。”

  “如果凶手的轻功足够高的话,能否挤出时间去做这些事呢?”卓安婕又提出新的想法。

  “除非他会飞……”云寄桑心中一动,又想起了王延思说过的关于苏尼的传言。

  “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和你的老师好好谈谈,也许能找到些什么线索。”卓安婕望着他道。

  云寄桑心中一沉,他何尝不知道这点?只是一想到要和老师谈起当年的惨事,便感到于心不忍。他清楚地知道魏继儒在老师心目中的地位,正因如此,他才千方百计地想从他人身上了解当年的真相,而避免触碰老师心头的伤疤。

  “你呀,还是老样子。”卓安婕摇了摇头。

  云寄桑自嘲地一笑,他自然知道自己的毛病,只是从来都改不了。

  “不过也好,这才是我的云师弟。”卓安婕的唇边又露出了让他心动的微笑。

  面对着这样的微笑,云寄桑的心中又升起无限的信心。

  “斋醮?好的,老夫到时一定去。”王振武手捋长髯点了点头。待杨世贞离开后,他立即转身回到里屋。

  “你怎么看?”他向屋内那人低声问。

  “看来,今夜有好戏看了。我有个感觉,当年那件事恐怕就在今夜彻底解决。”那人沉声道。

  “很好,小梅绝不能白死,不论当年那凶手是谁,这一次我都绝不会放过他。”王振武手抚大刀沉声道。

  “只怕,那真凶会出你的意料呢。”那人嘿然冷笑,“不过你说得对,无论是谁,他都要为当年的罪行付出死亡的代价。”

  屋子里再无声息,只有无限的杀机在弥漫着。

  小亭中,唐磐一个人静静地品箫。

  低昂的箫声悠悠地在天地间徘徊着,仿佛在讲述一个悲恻而漫长的故事。

  “唐兄真是好兴致!”梁樨登摇着折扇走了过来。

  唐磐停了下来,冷笑道:“梁兄才真是好兴致,大冬天还摇扇子,如此风流,不愧是沈大人座下第一能手,只不知这一次梁兄又要施展何等的通天手段?”

  “唐先生过奖了。梁某不过是一个小人物,比不得唐先生和魏公这等国家栋梁。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这人生起伏,福祸相依,鹿死谁手,谁也说不准哪。”梁樨登将手中的折扇一翻,露出上面的七个大字:“大树底下好乘凉。”

  “大树底下好乘凉……”唐磐冷哼了一声,“小心你的大树别倒了压着你,树太大,想躲开怕也来不及了。”

  梁樨登不以为意:“唐先生说笑了,梁某靠的这棵大树根深叶茂,风再大也难以动摇。只是有些人不自量力,总欲行那蚍蜉撼大树之事,真是可笑之极。想来以唐先生这样儒林大家,当不会如此没眼光吧。”

  “精卫尚能添海,蚍蜉又如何撼不了大树,况且这大树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唐磐慢声道。

  梁樨登脸色微变,随即又微微一笑:“听闻今夜魏公要在府内进行斋醮,我看到时定有一场热闹可看了。我这人最是喜欢凑热闹,只不知唐先生会否到场呢?”

  唐磐将箫背到身后,冷然道:“如此盛事,怎么少得了唐某,总之梁兄到哪里,唐某自然也要跟到哪里去的。”

  “那梁某启不是又有耳福了?愿到时再聆先生雅奏。告辞了!”梁樨登拱手道。

  “不送!”目送着梁樨登微胖的身躯离开后,唐磐的脸色愈发阴沉,“莫非,这奸贼真的得到了什么消息?还是当年那事……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他喃喃自语道,脸色阴晴不定,终于他将长箫在手中重重一击,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表弟,来,把这鱼碗汤喝了,我刚熬好的,正热呢。”一间简陋的房间中,徐嫂细心地将一碗热汤递给那个哑仆。

  哑仆丑陋的眼中露出感激之色,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接过汤碗,大口地喝了起来。

  徐嫂在边上看着,干瘦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温柔之色,向他比划道:“慢点喝,别烫着。”

  哑仆向她比了一个手势,翘起了大拇指。

  “好喝吧,好喝就多喝点儿,我熬了许多呢。”徐嫂高兴地道,随即又叹了口气,向他比划道:“如今我就只剩下你这一个亲人了,我为你做了这许多事,也不求你报答,只望你能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就好了。今天晚上府里要做法事,你可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好好呆着,哪儿都不能去,知道了吗?”

  哑仆点了点头,垂下了头。

  徐嫂满意地笑了,却没有看到他那丑陋的双眼中闪过的邪异的光芒。

  “老爷,吃药了。”谢清芳小心地扶起躺在床上的魏省曾。

  魏省曾接过药碗,却没有喝,只是呆呆地望着。

  谢清芳试探着道:“老爷……”

  魏省曾恍若道:“什么?啊,对了,喝药……唉,又麻烦你了。这两天长明和子通先后去世,真让老夫心痛啊……”说着,他又开始愣愣地发呆。

  “老爷,你怎么了?”谢清芳焦急地劝道,“不管怎样,你总得先吃药啊。唐先生不是说,你马上就要起复了么?要是没有一个好身体,可怎么为朝廷出力啊!”

  “老啦,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魏省曾摇头道,一边将碗里的药喝了下去。“这些天我的心里乱得很,总是想起些陈年旧事,唉,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看着他喝完了药,谢清芳安心了许多,柔声道:“明天就是老爷的大寿了,大寿过后这些人都走后,便再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能安心了。”

  “是啊,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就安心了。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就……安心了……”魏省曾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声音越来越低,终不可闻。

  “真人,法坛已经搭好了。您可以沐浴更衣了。”杨世贞向端坐着的鱼辰机道。

  鱼辰机缓缓睁开凤目:“是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是未时了,离斋醮还有两个时辰。”杨世贞躬身回答。

  “只剩下两个时辰啦……”鱼辰机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微微一笑,“不过,两个时辰已经足够做许多事了,灯仪的火种可备好了?”

  杨世贞道:“备好了,按照真人的吩咐,是从正午阳光取得的火源。”

  “那就好,如此便可通过此仪,照耀诸天,续明破暗,下通九幽地狱,上映无福极堂,杨管家……”

  “真人有什么吩咐?”杨世贞上前一步。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这些日子在魏府多蒙你照应了。”鱼辰机淡然道。

  “那是小人的荣幸。”杨世贞恭恭敬敬地道。

  “是贫道的荣幸才是,能得到杨管家这样的高人相助。”鱼辰机向他微微一躬。

  杨世贞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更加恭敬地道:“当不得真人如此盛赞。”

  “杨管家客气了。今夜的斋醮有杨管家在安排,贫道再放心不过。”鱼辰机又缓缓闭上了双眼。

  杨世贞缓缓直起了身子,眼神凌厉地望着她,鱼辰机却再未曾睁眼。

  杨世贞就这样在她面前静立了片刻,随即转身离开。

  他刚刚走出屋子,鱼辰机的双目便再度睁开,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随即重新闭合双眼,轻诵道:“然灯威仪,功德至重,上照诸天,下照诸地,八方九夜,并见光明。九幽之中,长徒饿鬼,责役死魂,身受光明,普见命根……”

  诵声竟然中带着一丝寒意,让人听来仿佛不是在祷告,而是在诅咒……

  这一夜,无星,无月,天地间所有的光明都消失了,只留下神秘而不可测的黑暗。这样的黑暗中,北风仿佛一个隐了形的女巫,不怀好意地将大片的雪尘抛洒在人们的脸上、怀中乃至脖颈的缝隙里,又桀桀怪笑着跑开。树枝在疯狂地摇动,但你却无法看到它们,只能听到阵阵嘶哑干涩的枯折声,作为它们最后垂死挣扎的残音。

  是的,这是一个恐怖的夜晚,黑暗与幽冥主宰了一切。

  云寄桑望着手中的灯笼,那团弱小的光明在黑暗的围攻中显得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便会熄灭。

  明欢的小脸也格外紧张,拉着他那只空空荡荡的袖子一刻也不敢放开,直到卓安婕将她抱在怀里才安心。

  黑暗中,可以看到另外几盏灯笼也向这边移动着,只是不知提灯者是什么人。在云寄桑的眼中,每一盏灯笼都如同一个迷失在冥河中的游魂,孤独地蹒跚在这无尽的黑暗中。

  在这样的黑夜中,云寄桑心中格外的悲茫。

  在这个世上,人们都是孤独而痛苦的。自己在这些年曾经无数次面对死亡,又挣扎着从它的手里逃脱。之于短暂的生命,欢乐和幸福实在不过是弹指间事,可即便这样,人们还是要将自己有限的生命用于相互战斗、屠杀、谋害……究竟这是世间的本质,还是人类的天性?自己找不出答案,老师,你能给出解答吗?

  小时候,自己总是天真地遐想着未来的种种,兴高采烈地盼望着人生大幕的开启,却对幕后行将出现的一切懵懂罔知。而当幕帷拉起的时候,纯真将被玷污,善良将被欺辱,勇气将被销蚀,一个孩子拥有的一切都将被幕后的残酷景象所粉碎……

  今夜,面前的大幕又将被拉开,幕后存在的,又会是什么呢?

  远远地,一盏又一盏灯笼亮了起来。那种耀眼的黄白光芒刺目地交织着,勾勒出一圈不真实的光晕。云寄桑知道,那是灯仪所备的燃灯。

  灯,在道门中是照彻幽暗的象征。而灯仪,则是一种以燃灯为主要的法器的道门斋酿科仪。灯仪可分为金箓灯仪、黄箓灯仪,而此刻鱼辰机所行的,便是黄箓灯仪中的九幽灯仪。

  几个身着素衣的女道童将灯一盏盏点燃,虔诚得仿佛她们不是在点燃灯火,而是在唤醒沉睡的神明。在这场灯仪中,她们任“侍灯”之职,其职可“景临西方,备办灯具,依法安置,火滔火燃,恒使明朗。”

  灯光中,谢清芳扶着魏省曾来到法坛前。她今天穿了件鸦青色潞绸如意连云对襟袄,下面配条一尺宽大西番莲挖镶金沿边褶裙,头上围着销金箍,戴了羔皮手套,显得分外雍容华贵。魏省曾则是一身月下白的素绸长衫,披着银鼠裘,头戴方巾,看来很是朴素文雅。

  梁樨登不知何时已久到了,他今日还是那身水獭裘,手里的折扇悠闲地摇着,一幅闲散从容的做派,此刻正和王振武低声交谈着。老镖头今日一身黑色的闪缎劲装,背着大刀,显得格外精神。

  “云少侠,你也来了。”正看着,身后传来王延思那沉稳的声音。

  云寄桑回头道:“王捕头,你来得正好,看来鱼真人这灯仪规模还真是不小啊。”

  一身捕快服的王延思凝目望着那盏盏被点燃了的明灯,沉声道:“是啊,破毁铁图,罗酆幽阴,万神护送幽魂。王某也是第一次看到这般辉煌亮丽的九幽灯仪。”

  “不只是你,就连老夫也是平生第一次得见啊!九幽地狱,嘿,生人真的可以和鬼魂相通么?”不知何时,王振武来到了王延思身边。此刻的话一改平时那粗豪的模样,灯光下那苍老的面容显得沧桑而忧伤。

  云寄桑望着灯光下忽明忽暗,并肩站立的两人,心中忽然一惊,那天自己去见鱼辰机时,曾见王延思和一个人在小亭内争吵,当时只见那人的背影眼熟,此刻才突然醒悟,原来竟是王振武!

  只不知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又是为何事而争吵?

  这时,坛场内已经按照古法以净砂按八角形铺设九幽之狱。女道童分灯后,已经开始按照九幽方位设灯树。灯树依九位陈列,树别九盏;每三盏灯为一组,三组齐燃为一树之灯,正暗合自一而三,从三至九,九九变化而生万光的至理。

  黑暗中先亮起的是东方幽冥灯,接着南方的幽阴灯,西方的幽夜灯,北方的幽酆灯也接连被点燃,灿灿地辉耀着金黄的流銮。

  在场的众人此刻都停止了交谈,静静地望着这神圣的一幕。那些燃灯在他们面前依照次序缓缓地,无声地亮起,那种深沉的悲怆,让每个人不知不觉中都生出一种苍茫的宿命感。

  接着,东北幽都,东南幽治,西南幽关,西北幽府诸灯也被点燃了,当最后中央幽狱灯被点燃后,院中已是一片夺目的辉煌。

  “喜福,好好看未……”明欢喃喃地道,显然被这美丽的景色惊呆了。

  云寄桑想起自己在道书中所见,不禁轻声道:“焕焕万天,照明九地。内外朗彻,以袭其明。鸣金振玉,以和合阴阳,而生万化。”

  卓安婕斜了他一眼:“说得倒是满好听的,点燃了这许多的灯,便真的能摆脱人世间的苦难么?不过多费了些灯油罢了。”

  云寄桑苦笑了一声,不再多话。

  一声玉磬声响,鱼辰机一身潮蓝氅衣,头戴芙蓉冠,手捧法笏,脚踏云霞朱履,在法灯的照耀下,如一朵透明的莲花,移步法坛。

  入坛之后,这美丽的女羽士玉容如水,朗声念诵:“伏以太极太虚真人曰:阴阳成象,天地分形,昼夜既殊,昏明有异。所以清浮表质,九天为先圣之都;浊厚流形,九地为鬼神之府。九天之上,阴炁都消;九地之下,阳光永隔。由是幽冥之界,无复光明。当昼景之时,犹如重雾;及昏暝之后,更甚阴霾。长夜冥冥,无由开晓,致有沉沦北府,受报酆都,不睹光明,动经亿劫。是故天尊以无上道力,发广大慈悲,然九狱之神灯,救重泉之苦爽……”

  随着她的话语,女道童配合着奏响了各种法器。院内光影缤纷,香烟缭绕,一时恍如天地初开,混沌又现,万生万象,鬼狱人间。

  明欢的眼睛越瞪越大,心中却有些害怕起来,不由向云寄桑身后缩去。一边,王振武双眼似开似合,仿佛乎昏昏欲睡,魏省曾和谢清芳夫妇却一脸虔诚地聆听着。而梁樨登则将眼睛眯着,四处打量着,似乎在找什么人。王延思在梁樨登身后不远处站着,皱眉打量着他。

  法坛上鱼玄机启白已毕,正在举玉宝皇上尊之号,以破东方风雷地狱:“……修建黄籙宝斋,兼点九幽神灯,奉用追荐亡过某人。恭以风雷地狱一切冥官,广赐慈悲……”

  法坛四周,九名女道童配合着她轻轻敲响木鱼、云锣、帝钟、手磬等法器,同时轻声合唱,共赞天尊。

  不知为何,今天云寄桑只觉得思维出奇地敏锐,听着鱼辰机那清朗的举号声,这几日在各种场合下所见那几首诗词竟然一首首浮上他的心头。朱长明临终前的诗,魏省曾的悼子诗,陈启的茶诗……交错的字迹一句句随着女道童们天籁般的偈颂声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滑过,似乎每一句都充满了难明的意义……

  不似慧兰羡花间,恰如朝云伴堂前……慧兰,花间是指温飞卿的花间集,慧兰……等等,慧兰,那不是一个人的字吗?她曾和温庭筠曾有半诗半友之谊,更曾对其寄以丝萝托乔木之心……

  没错,那正是晚唐女道,风流才女鱼玄机!

  他猛地抬头向法坛上望去。

  那里,鱼辰机正在举玄上玉晨尊,破北方溟冷地狱。她的口中念念有词,容颜如雪,神色森然,仿佛真的身处冰冷的地狱之中。

  荒芜的院落中,一个高大的黑影披散着头发退出了石屋。他将沉重的石门缓缓合上后,静立在门前好一会儿,随即低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更像是一种压抑的哭泣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那人笑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线系着的铃铛,轻轻摇了摇。随即身形一闪,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法坛上,鱼辰机已经开始行摄召之法,以明九幽之狱,破其幽暗,度化亡魂。她神色庄严地执着灵宝策杖,脚踏天罡,由南方起步,顺时钟方向绕灯坛一周,最后站定,用法杖重重地在地上一击,意为破狱。

  她不愧为峨眉高弟,功力纯正,每次破狱一击,众人都可以清晰地感到地面微微一震。加之她法相庄严,容颜清丽,这破狱之举看来便如真的天尊降世,正在附体行大神通一般。

  八声巨响,八方破狱。她又重新踏着步罡回到中央幽狱灯树下,手掐玉清诀,开始焚烧法符法幡。

  望着法符和法幡在自己面前化为星星点点的灰烬,这美丽的女羽士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竟然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她又迅速地恢复了庄严的神情,沉声道:“收灯——”

  于是女道童们又开始依次将八方法灯熄灭,黑暗中,那一盏盏缓缓熄灭的灯火宛如一个个生命的无声的谢幕,充满了难言的伤感和惆怅。生命的消逝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这一刻,场中静悄悄的,连梁樨登脸上那一贯虚伪的笑容都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茫然。

  最后,终于只剩下鱼辰机身边的中央幽狱灯还静静地燃烧着。她口中默念法决,伸指轻弹,每弹一指,便有一盏法灯熄灭。转眼间,八灯俱灭,天地间便只余下那一盏孤灯在落寞地燃烧着。

  鱼辰机站立在渐渐微弱的灯光中,轻声道:“请覆金莲之焰,恭愿亡过之千生罪垢,随落烬以俱消;万劫殃缠,逐倾光而书灭。身度光明之界,永离黑暗之乡……”

  说完,伸指一弹,那最后一点光明也沦于黑暗。

  便在此时,一声清脆的铃音在黑暗中响起。

  “叮——”。

  “鬼缠铃!”这是云寄桑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王延思先前已让杨世贞将魏府中所有的鬼铃摘除,如今铃声再现,唯一的可能便是鬼缠铃又出现了!

  疾风猎猎,从他身后高处飞速掠过,那分明是轻功极高的夜行人刚刚从上方经过。刺耳尖锐的铃声便夹杂在这风中,飘忽不定,似乎已化为那呼啸的北风。显然,那持铃者正以卓绝的轻功不断在黑暗中游走。

  场内一片混乱,惊叫声和铃声响成一片。

  “大家小心!”云寄桑高声喝道,同时对卓安婕道:“师姐,你护着明欢,我去老师那边。”

  卓安婕的别月剑轻轻拔出了剑鞘,此刻正背在身后,以免发出闪光。按她的天性,自然是想摸黑出去,和这鬼缠铃大战一场。只是身边有云寄桑和明欢,让她在黑暗中不敢轻离,此刻听了他的话却道:“想的美,我和你一起过去。”

  云寄桑知道她不放心自己,点了点头:“好,出剑时小心点,不要误伤了旁人。”

  “你太小瞧你师姐了,管好你自己吧。小桑子!”卓安婕哼了一声。

  虽然身处黑暗,可云寄桑还是可以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不禁尴尬地一笑。

  “喜福,喜姑,欢儿好好怕未……”明欢在卓安婕怀里可怜兮兮地道。

  “欢儿别怕,师姑在这里。”卓安婕将搂着她的手紧了紧。

  “欢儿乖,不要出声,知道么?”云寄桑叮嘱道。

  明欢听话地点了点头。

  黑暗中突然传来几声短促的闷响,听来仿若沉雷乍起,显然是有人在交手了。云寄桑心中更加焦急,弯腰向魏省曾所在的方向摸去。一道微弱的光明忽然在黑暗中亮起,紧接着便是一道锐响和一声清脆的惊叫。显然是一个女道童试图点燃灯火,却遭到了袭击。

  云寄桑知道,目前大家身处黑暗,而且没有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凶手,轻易地暴露只能让自己成为凶手的镖靶。更可怕的是,一旦有人因为混乱而产生误会,就更容易造成扑朔迷离的场面,凶手下手的机会也就更多。

  在这一刻,没有人是可以信任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虽然无法看到,他却清晰地感觉到卓安婕正悠然地抱着明欢,跟随在他的身后。心中一暖,那无边的黑暗竟也再不恐怖。

  梁樨登弯着腰,谨慎地趴伏在地上。刚才在灯火熄灭的一瞬间,他就已经离开了原地,以防有人偷袭,结果还是受到了攻击。对方的武功很高,但更可怕的是他的轻功。那神出鬼没的轻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对他形成的威胁是致命的!

  额头的冷汗刚刚沁出便结成了冰粒,梁樨登却不敢伸手去抹,他屏住呼吸,心念急转:这人到底是谁?鱼辰机?不象,她没理由来杀自己……唐磐?很可能!此人深藏不露,是个大敌!王延思?自己看不透这个捕快,只是他定是隐藏了些什么……有生以来,自己不知多少次曾经暗中取人性命,可被人偷袭却是第一次。虽然身处危机,但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竟让他有些心神恍惚。

  一道锐风响起,没入他右侧不远的雪地,迸溅的雪花打到了他的脸上,他不由得闭紧了双眼。又是一道锐风,显然,对方也摸不清自己的位置,只能发暗器来试探。他暗暗向自己从未相信过的那个上苍祷告,希望暗器不要打中自己的藏身之所。

  显然他的祷告没有起到作用,锐风突然从左上方向他袭来,直指他的脊背!梁樨登灵敏地在雪地上打了个滚,险险避开。他立足未稳,头顶上方又是劲风扑面!心中叫苦,梁樨登却不敢稍停,肥胖的躯体竟然瞬间使出铁板桥这样的功夫,平平向后急仰。便在此时,又一道锐风带着诡异的厉声,直奔他的面门而来!

  他本能地伸手挡去,却挡了一个空——那瞬间,他似乎在拼命地抓住他那空空如也的生命。

  只是不知为何,那个动作竟然显得那样的可笑而笨拙。

  铃声在黑暗中飞快地游走着,没有一刻停歇。怪异地铃声动人心魄,像一首咒附在了恐怖之矛上的殇歌,硬生生地,邪恶地刺入人的灵魂中去。

  明欢在云寄桑的怀中紧紧捂住耳朵,不敢去听。云寄桑心中也是烦躁欲呕,他的心灵本就受创甚重,更是不堪这铃声的刺激。黑暗中,他感觉卓安婕伸手按在自己的背上,绵绵的真气不住涌入体内,为他定住心神。

  他平静下来,扭头向后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到,可还是忍不住看了这一眼,他知道她就在那里。

  感觉到他的平静,卓安婕把手缩回,用剑鞘拍了拍他的肩膀。

  云寄桑抬手轻轻推开剑鞘,示意自己没事,继续向前摸去。又走了几步,似乎感觉有人在自己的身边。

  “老师……”他低声地呼唤道。

  没有人回答。

  他试探着伸手沿着冰冷的地面小心地摸索。

  忽地,他感觉自己摸到了成团的丝线一般的东西。随即他省悟到,那是人的头发!那种恶心的感觉沿着他的左手蔓延上来,令人作呕。好在他在战场搏杀多年,见惯血腥,所以还能继续摸索下去。

  “怎么了?”卓安婕在他耳边低声问。

  “是死人。”云寄桑压低了声音回答,“应该是我们那位可疑的茶商。”

  “梁樨登?”

  “看样子错不了,只不知谁杀了他。”云寄桑收回了手。

  “是幼清吗?”不远处,传来谢清芳略带惊慌却依旧动人的声音。

  “是师娘吗?老师怎么样了?”云寄桑忙问,同时摸黑急走几步来到谢清芳的身边。

  “老夫没有大碍,只是受了点惊。”魏省曾苍老的声音此刻略显沙哑,显然也受惊不小。

  “幼清,现在怎么办?”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到来,谢清芳的声音稳定了许多。

  “我们得先想办法安全地把灯火点亮。”云寄桑回答,心中犹豫是否要拜托师姐去做这件事。

  就在此时,铃声突然停止了,似乎那摇铃者已经离去。

  黑暗中却没有人敢妄动,只有凄厉的风声在不断地驱散着死一般的寂静。

  隔了好一会儿,一点又一点的灯火渐渐亮了起来,借着灯火的余光,云寄桑看到鱼辰机正伸指轻弹,正如同她熄灭灯火一样,那纤纤的玉手每弹一指,便有一盏燃灯被点亮。片刻间,大片的灯火重燃,将场中照得如同白昼。

  众人又重新在灯光下现身出来,只是大都脸色苍白,神情狼狈,只是场中多了徐嫂,唐磐和杨世贞,却不知他们何时到的。灯光下,一身玄色长衫的唐磐脸色铁青,手中紧紧地握着他那只玉箫。杨世贞换了一身浅灰的长衫,此刻正垂手站立在魏省曾身边。徐嫂则依旧是一幅下人的打扮,手里提着一盏刚刚点着的灯笼,脸色十分惊惶。

  倒在地上的尸体果然是梁樨登,致命的伤口在额头上,那里深深地嵌入了一个鬼铃。这位茶商睁大了双眼,显然是死不瞑目,手中的折扇却依旧开着,“大树底下好乘凉”几个大字此刻显得格外刺目。

  “啊!”几个女道童见了他的惨状,惊叫起来。

  谢清芳也举起袖子,遮住脸不忍看。

  “这……这又是鬼缠铃做的么?”魏省曾颤抖着问。

  “还不知道,虽然我们都听到了鬼铃声,可梁先生的死法却和鬼缠铃所杀的人截然不同。”王延思摇头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杀他之人定是一位高手!”

  云寄桑暗暗点头,的确,刚才听到的铃声诡异非常,但并不致命,甚至连明欢都可以忍受,很难说那是真的鬼缠铃,梁樨登死于高手之下倒是可以确认无疑,毕竟那鬼铃明显是被人硬生生击入梁樨登的额头的,没有超凡的内力和暗器手法根本无法做到。

  “唐先生,杨管家,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王延思厉声问。“唐某来了好一阵儿了,只是当时斋醮已经开始,唐某便没有入场,只是远远地看着鱼真人做法。怎么,你怀疑我不成?”唐磐脸色一沉道。

  “哼,不只是你们,在场的人都有嫌疑。谁能肯定那摇铃的人便是凶手?”王延思沉声道。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皆变。的确,黑暗中任何人都有机会击杀梁樨登,只不过此人必然是高手而已。

  “你们看,那是什么?”杨世贞指着远方道。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黑夜中,一团火光正遥遥地亮起。

  “起火了!”王延思大喝道,“大家快都随我去救火!”

  云寄桑心中一凛:那不是后花园的方向么?难道……

  只是此刻无暇多想,便和众人一起向火起的方向赶去。

  黑暗中,所有人都手持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中前行。因为来不及绕远,他们只能从积雪甚深的林中穿过。雪深盈尺,众人走起来都十分辛苦。轻功出色的鱼辰机,卓安婕两人不受积雪之累,走在前面,其他人则跟在后面。唐磐,杨世贞等人穿着牛皮靴还好些,谢清芳和徐嫂身为女子,又不会武功,就显得十分吃力了。云寄桑不敢离老师过远,只能随着众人在后面慢慢赶过去。

  离那着火的地方还远,便隐约有阵阵的铃声不断传来。

  随着他们越走越近,那铃声竟然也渐渐密集,似乎有人知道他们的到来,在更加猛烈地摇铃,用铃声催促着他们与死亡的相遇。

  那火光之地离法坛并不远,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云寄桑他们便赶到了着火的地方。

  果然不出他所料,着火的正是那所荒院内的石屋。

  不知谁在那石屋上涂了许多油脂等易燃之物,竟然将整个石屋完全点燃,熊熊的火焰腾空而起,如地狱中初醒的妖魔,张牙舞爪地直冲夜空,令人无法靠近一步。

  让人感到恐怖的是那铃声竟然是石屋内传来的,似乎有人正在这熊熊大火中疯狂地跑来跑去,拼命地摇动无数的铃铛,将那凄厉喧闹的诡异铃声作为自己最后的丧钟。

  铃声中,众人神态各异地望着那熊熊的火狱。唐磐依旧面沉如水,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王延思的手背在身后,双眉紧缩,似乎想到了些疑难之事;鱼辰机神情冷漠,手中拂尘低垂着在雪面轻轻扫动,唇边则露出一丝淡淡冷笑;徐嫂一脸惊慌,提着灯笼的手不住颤抖;杨世贞表情惊异非常,随即低下头去,恢复了低调的样子;谢清芳一脸茫然,双手紧紧抓住魏省曾,似乎想确定他就在自己的身边;魏省曾更是神情呆滞,口中喃喃地不知说着些什么。

  云寄桑敏锐地注意到,那石门上的铜锁不知何时竟然不见了。他拾起一根院内的枯木,上前用力地一捅那石门,却丝毫未动,显然里面被闩上了。他随手扔下那着了火的枯木,皱眉向卓安婕望了望,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只能叹息一声,退到一边。

  大火静静地烧着,随着油脂一点点燃尽,火光也慢慢小了下来,最后只余下几处星星的残火。

  屋内的铃声也渐渐停歇,似乎屋内的人已经结束了他的生命,而这疯狂哀乐的最后一章也终于停止了。

  王振武,杨世贞等几个人找来一根巨木,合力抱着向石门撞去。几个人都是高手,全力以赴下,石门被撞得不住颤动,灰尘簌簌而下。

  “咚!咚!咚——!”大力地撞击声中,厚重的石门终于抵挡不住,轰然倒塌。

  云寄桑上前一步,来到门口,石屋内的景象顿时让他心中一震。

  室内到处是黑黝黝的烟熏痕迹,纵横交错,渗透着死亡的气息,如同一个疯狂画者的绝笔涂鸦。孤零零的几件旧家具都已经因高温的烘烤而变形扭曲,仿佛是一堆堆妖魔的残骸。石屋的顶棚上,密密麻麻尽是红色丝线系着的一挂挂长长的鬼铃,不住旋转着,晃动着,无数张鬼脸也随之转动,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望着众人。殷红的鲜血沿着系着鬼铃的红色丝线不断流下,落在那些鬼面上,宛如串串无声的血泪。

  那些鲜血滴滴地落在地上,不断流淌着,最后汇集到地面上的凹痕处,在石室正中形成一滩巨大的葫芦型血迹。在火光的反射下,这个腥红的葫芦在云寄桑眼中是那样的荒诞而恐怖。

  血葫芦的上方,一个人孤零零地吊在房梁上。他个子不高,穿着夜行衣,带着一个古怪的红色八角斗笠,四肢下垂,显然已经死去。斗笠上盖着黑毡,挡住了那人的面容。那根吊着他脖颈的绳索显然受到了高温的烘烤,正发出怪异的扭曲声,那人的尸体随着这声音微微转动着,似乎在向进屋的人展示自己最后的死状。

  “这是罗罗的特有的崇拜方式,他们认为葫芦是灵魂的居所,葫者壶也,人死后若得魂归壶天,则是灵魂最好的归宿。”身后传来王延思那沉稳的声音,“那人戴的定是虎眼神笠,罗罗语称为勒伟,和法铃一样,是毕摩必备的避邪法物。”

  王延思正说着,那根吊着尸体的绳索因为巨热后的酥脆再也无法承受尸体的重量,突然“叭”的一声断裂了,尸体重重地落在那个血葫芦图案里,激起了大片血花。

  云寄桑忙退后一步,避开那些鲜血。

  王延思缓步上前,将黑毡揭开,露出一张丑陋而扭曲的面容。

  “竟然是他!”王延思诧声道。

  死者竟是魏府中的那个哑仆。

  门口,徐嫂突然悲呼了一声,晕倒了。

  云寄桑将那斗笠摘下来,看了看,随即又抬头看那些沾满了鲜血的鬼铃。

  王延思则来到门边仔细看着粗大的青铜门闩:“门闩是从里面栓死的。看来,是这厮刚刚在法坛杀了梁先生后,回到这里放火后自尽的,只是不知这厮为何要如此做。”

  云寄桑却向他微微一笑:“王捕头当真这么想?”

  “怎么,云少侠另有高见?”王延思脸色微微一变。

  云寄桑不置可否,只是将门闩拿起来轻轻抚摸着。

  “云少侠方才也该听得清楚,这屋内铃声一直在响,若非是这哑仆自尽,那铃声又该如何解释?”王延思指着挂了满室的鬼铃问。

  云寄桑凝望着石室外的众人道:“那不过是凶手的一个小伎俩罢了。王捕头……”

  “怎么?”

  “请将大家先劝回客厅去,我片刻后便来。”云寄桑淡淡地道。

  王延思深深望了他一会儿,终于点头道:“好吧,王某也正想见识一下云少侠的手段。”

  待所有人离开后,云寄桑一个人留在室内。

  他静静地站立了片刻后,先是来到墙壁边,仔细地看墙上那模糊的字迹,然后轻轻读出:“小梅……铃……”

  随后,他来到一个被烤角了的柜子边,拉开柜门,仔细地看着空荡荡的柜子。然后,他从柜子里掏出了一枚黑色的豆粒,放入口中,仔细地咀嚼了起来,片刻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讶色:“大风子……难道说当年……”

  他双眉紧皱,左手的拇指和中指不停地搓着,仿佛在掐算过去那被岁月湮没了的往事。

第八章 凶手
  客厅中静悄悄地,所有的人都面色严峻,期待中隐藏着不安。

  “让各位久候了。”云寄桑终于出现在大门口,手里还提着那个红色的八角斗笠。

  “幼清,可是查到了些什么?”魏省曾急忙问道。

  云寄桑向他深深一躬:“老师请放心,今夜之事学生已经有了眉目,这就向大家作一交代。”

  王延思的双眉微微一挑,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怎么,那杀死梁大人的凶手不是那哑仆么?”谢清芳不解地问。

  “当然不是。那哑仆不过是另一个牺牲品,是凶手用以引开我们视线的替身!”云寄桑断然道。

  “那真凶是谁?”王振武大声问。

  “是啊,那真凶是谁呢?”云寄桑的目光向众人扫了一圈,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有人坦然无惧,有人忐忑不安,有人故作镇静。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卓安婕脸上。那熟悉的凤目正淡然望着他,云寄桑却从中看到深深的鼓励之意。

  一边,明欢张大小嘴,用粉嫩嫩的嘴唇无声地喊着“喜福加油!”。

  云寄桑微微一笑,回过头继续道:“今夜之事,最诡异的地方在于大家当时都听到石屋内有铃声响起。等我们赶到时石屋正处于大火之中,且大门被拴死,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哑仆一个人在里面摇动铜铃后自尽,是以大家认为那哑仆便是真凶。”

  “此事的确令人费解,当时众目睽睽,所有人都在石屋之外,恐怕没机会动什么手脚。”一边,鱼辰机皱眉道。

  “当时凶手自然没机会动什么手脚,那机关早已在梁先生遇害前便设好了,我们赶到时,只是刚好赶上它发作罢了。”

  “机关?什么机关?”王延思奇道。

  “便是让那些鬼铃在石屋中自己摇动的机关!”云寄桑缓缓地道。

  “这怎么可能?若说凶手让大火自燃,倒是好办,只需用线香一类物品即可做到。可当时石屋里只有一扇小窗,根本没有风,鬼铃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自己摇动?”唐磐疑惑地问。

  “当然不是无缘无故。”云寄桑微微一笑,向王延思道,“王捕头,还记得石室中那些沿着鬼铃流下的血液么?”

  王延思点了点头:“当然,王某还以为那是凶手祭祀所用。”

  “我刚才看了看,那些血液都是鸡血,只是却并非祭祀所用,而是配合石屋大火所设的一个巧妙之极的机关!”云寄桑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串长长的鬼铃,“大家请看,这是一串鬼铃。”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将串绳最下方的几枚鬼铃捞起,用线绑在串绳上。随即再将绑好的部分向上折起,再次用线绑好,这样重复几次后,鬼铃便攒成了一大簇,然后他纵身跃起,将那鬼铃挂在房梁上,让鬼铃高高贴着房梁悬起。

  待到此时,厅内有人已略有所悟,有人却依旧一团雾水。

  “云少侠,这就是你说的机关么?”王振武皱眉问道。

  “不错,凶手当时做的和我是同样的事,只是凶手当时用的不是丝线,而是鸡血。”云寄桑沉声道。

  “鸡血?鸡血怎么绑铃铛?”王振武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王延思却已啪地一拍手:“妙啊!原来如此!凶手先将那些铃铛在室外用鸡血冻住,然后再拿到石室中挂起,最后又在石室外放起一把大火……”

  “正是如此!”云寄桑环顾众人,“大火令石室内温度骤升,鸡血融化,鬼铃自然下坠,发出声响。凶手完全可以通过调节鸡血结冰后的大小来延长鬼铃的响声,制造出石室内有人在摇铃的假相!”

  话到此时,众人已经完全了然这个机关的巧妙所在,不禁都对云寄桑的锐智敏思大为叹服。

  “幼清,你倒说说,那石室大门又是如何从室内反锁的呢?”魏省曾又问道。

  “是,老师。此事甚是简单,凶手先将门闩斜着用冰冻在门上,然后关门。待那些冰融化后门闩自然落下,将门从里面锁上。”云寄桑微笑道:“那石门被大火烧了多时,而当时我摸那门闩,竟然并不烫手,显然是原来曾被冰雪覆盖的缘故。”

  “原来如此。”魏省曾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云少侠果然高明!可那凶手到底谁呢?”唐磐抚摸着玉箫,淡淡地问道。

  云寄桑展眉一笑,将那红色的八角斗笠向众人面前一亮:“大家请看,这就是毕摩所用法笠,王捕头说这叫‘虎眼神笠’。既然这斗笠是毕摩所用之物,想必十分罕见。哑仆既然不是毕摩,这斗笠便不是他的,而是真正的毕摩——也就是凶手所用之物!”说到这里,他将那斗笠抛了抛,“换句话说,谁要是戴上这个斗笠非常合适的话,极有可能便是那凶手!”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皆变。

  王延思皱眉道:“云少侠此言太过武断了吧,能戴这斗笠合适的人未必就是真凶啊!”

  “的确,其他人也有可能戴上这个斗笠,而且非常合适。只是……大家请看!”说完,他将斗笠在头上一戴,那斗笠下方的竖边明显地有些小。

  “这斗笠对我来说有些小了,换句话说能戴上它的人头颅肯定比我的头要小。”

  说着,他将斗笠从头上摘下,轻轻在手中转着:“在座的诸位中,只怕能戴这斗笠的人不多吧?”

  他话音一落,场内众人已经开始互相打量。的确,云寄桑身形已经偏瘦,若是他戴这斗笠也有些大的话,那人选的确不多。

  “依本人看来,在座的只有师母,鱼真人,以及杨管家有这个可能。”云寄桑淡淡地道:“师母当时一直在老师身边,片刻未曾离开,自然不可能,何况她也不会轻功。鱼真人当时在法坛上,我记得很清楚,铃声刚刚响起时是在我的身后,而且凶手是从我的后面掠向法坛方向的,所以鱼真人也不可能。所以……”他来到杨世贞面前,将斗笠向前一递:“杨管家,就请你来试试这个斗笠吧?”

  杨世贞依旧象平时一样,头微微低着。就这样静立片刻后,伸手接过斗笠,却并未戴在头上,而是抬起头望着云寄桑:“云少侠,我戴上这斗笠且又刚好合适的话,就认为我是鬼缠铃,这样的推论,真的令人信服吗?”

  “当然不是,这样的证据还远远不够。不过虽然凶手在石室内用的是鸡血,可数量也着实不少,这平安镇本就不大,能够收集如此之多鸡血的人家恐怕只有老师的魏府而已。你身为魏府管家,大寿之际,收集这些鸡血想必并不吃力吧。”云寄桑盯着杨世贞道。

  “那又如何?魏府大寿,的确备了不少家畜,可看管并不严密,谁都有可能窃取鸡血为己用。”杨世贞淡淡地道。

  “这么说来,杨管家并未收集过鸡血,也未曾接触过鸡血喽?”云寄桑逼问道。

  “正是!”杨世贞斩钉截铁地道。

  云寄桑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开始在大厅内踱了起来:“凶手要做这机关,必然要接触大量的鸡血。一不小心,恐怕就会将衣服弄脏,杨管家,我记得这几天你一直都穿着那身青衣吧,怎么刚好今天便换掉了?”

  “那又如何?今天很多人都换了衣服,难道斋醮之日,杨某换身衣服有何不对之处么?”杨世贞冷笑道。

  云寄桑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不错,斋醮之日,换身衣服实在是平常,是我想错了。”语气中一幅懊恼的样子,随即似乎又象发现了什么,猛地转身,盯着杨世贞道:“只是,不光是衣服,凶手不小心的话,鞋子也是很可能会碰到血迹的……杨管家,你的衣服虽然换了,可你脚上那双牛皮靴子却没有换。嗯,上面似乎没有血迹,那底下呢?能否请杨管家将靴子抬起来让大家看看?”

  杨世贞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他静立片刻,忽然低头地笑了起来,笑声非常的压抑,如哭如泣,越来越低,最后终于消失。

  然后,他缓缓抬头,再次面对众人。

  “当啷!”谢清芳手中的药碗掉在了地上。

  不只是她,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因为此刻杨世贞脸上的表情竟然同那鬼铃上的那张鬼脸一模一样,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更带着一种嘲世般的冷漠。

  “怎么,你们怕了?记住吧,这便是我毕阿苏拉者一族做法时的法相!也是鬼面的真相!云少侠,你果然了不起,轻而易举地就识破了杨某苦心设计的机关。”杨世贞慢慢抬手,将那虎眼神笠戴在头上。在那斗笠遮住他双眼的一瞬间,整个大厅的温度似乎陡然降低了,一股极度的冰冷气息在大厅内弥漫着。“杨某,不,我阿苦日则作为毕阿苏拉者的传人极为佩服。云少侠说得没错,我百密一疏,竟然忘了换双靴子。天意啊……”

  “世贞!怎么……真是是你?你……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你……”魏省曾语无伦次地道,显然难以相信自己的管家就是凶手。

  “是啊,为什么这么做。”杨世贞怅然道,随即摇了摇头:“我这样做当然有我的原因,死的这几人都有他们的取死之道。象那个梁樨登,他出身东厂,多年来一直对我们罗罗十八寨的遗民进行追杀,就连妻儿老小也从不放过。这样的人,该死一万次!这些年我一直在修炼法铃,为的就是赶走大明朝廷的官军,重振我们罗罗十八寨的雄风!老爷,夫人,这几年我们主仆一场,虽然其中多有隐情,但老爷和夫人的恩德我还是记得的,只是可惜,以后便无法再服侍老爷和夫人了,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希望你们好自为之。”说着,他向魏省曾和谢清芳各看了一眼。

  “杨世贞!你还不束手就擒么!”王延思从腰间抽出铁尺,沉声道。

  “束手就擒?就凭你们么?”杨世贞仰天长啸,双臂一张,双脚不动,身子已不可思议地向后倒退着飞出。

  在他纵起的刹那,众人清晰地看到,他靴子底的毛毡上满是斑驳的血迹。

  “拦住他!”王延思大喝道,抢先向外追去。

  杨世贞身后正是王振武!于是当杨世贞身形飞起的一刹那,又见刀光!九环齐鸣,大刀挟带着雄厚无匹的真气向杨世贞拦腰斩去!

  杨世贞的身子仿若一片柳叶,竟然借着那刀风轻飘飘地向上浮起两尺,刚好躲过这凌厉的拦腰一刀!

  “斩!”王振武状若疯狂,身形以左足为轴心,猛地旋转,大刀借着腰力又从下而上反转而至,其势比第一刀更急!

  杨世贞抱膝缩颈,身体在空中急缩,瞬间抱成小小的一团,险之又险的避过了这一刀!

  “缩骨功!”云寄桑脱口道,原来那夜和卓安婕交手的轻功高手竟然是杨世贞!

  避过王振武的第二刀后,杨世贞的身前再无阻挡,他背后落地,却仿佛后背上生了弹簧,身子稍一沾地便陡然弹起,向黑暗中投去。

  王延思情急之下大吼一声,踮步躬腰,将铁尺全力投出,向杨世贞凌空打去!

  杨世贞身在空中,五感却格外敏锐,身子一侧,旋转着飞来的铁尺从他耳畔呼啸而过,他在空中猿猱般就势翻了个跟头,灵巧地向外飞落。众人此刻见了他的轻功,心中均知,若在他落地前不将他逼住,只怕待他再次纵跃后,便再也无法将他留住!

  便在此时,鱼辰机也动了!她曼妙的身形闪电般贴地飞出,蓝色道袍飘摆下,仿佛是一条灵动的冰鱼,瞬间在雪面游出三丈之远,同时右手的拂尘一扬,贴地横扫,千万银丝顿时菊花般绽放,每一根拂尘都在真气的催发下化为利针,刺遍了两丈方圆的地面!她这一招用的极为聪明,并不直接对杨世贞出手,却巧妙地抓住他即将落地的时机,加以攻击!

  杨世贞口中再次发出一声厉啸,身体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托住了一般,凭空一滞,仰胸收腹,双手羽翼一样猛地下拍,竟然就借着这样一个怪异的姿势再度腾高,偏折,刚好跃出了拂尘的攻击范围!

  他在飞!这是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心中的想法。杨世贞此刻的动作真的象飞鸟翱翔一般舒展优雅,完全超出了人类的极限。

  然而云寄桑却清楚地知道,人无论如何不能和飞鸟相比,杨世贞施展的不过是一种极为高妙的轻功而已。今天他的思维格外清晰,感觉也比前几日敏锐了许多,在质问杨世贞时,他的左手的拇指和中指间已暗暗扣了一枚“罗刹泪”,以防万一。当即凝心静气,双目贯神,杨世贞的动作在他的眼中顿时慢了下来,于是更不迟疑,伸指一弹,一线暗红在夜色中忽闪即灭。杨世贞在空中狂吼了一声,失去平衡,如同折翼的大鸟一般哀鸣着跌落下来。

  没等他爬起身来,王延思,鱼辰机和王振武已将他团团围住,三人隐隐成一个品字形,封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杨世贞,你完了!”王延思冷冷地道。

  杨世贞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左手按住肋部,鲜血从指缝中缓缓渗出。听了王延思的话,他冷笑一声,却向云寄桑道:“云少侠好高明的暗器功夫,只不知这暗器叫什么名字?”

  云寄桑微一犹豫,终于道:“罗刹泪。”

  “罗刹泪……”杨世贞喃喃地道,“罗刹也有泪么?是了,罗刹虽然身为厉鬼,可其心中的苦楚,却是世人的千万倍,自然有泪。罗刹泪……好一个罗刹泪!”

  “哪来那么多废话,老夫问你,鬼缠铃是不是你?这些年死的那么多人,是不是你杀的?”王振武大声喝道。

  杨世贞冷笑道:“到了现在还问什么,那些人自然是我杀的!他们死于鬼铃之下,灵魂可直飞道天,那是凡夫俗子最好的归宿。你们应该羡慕他们才是!”

  “那小梅呢?小梅是不是你杀的?”王延思一向沉稳的声音此刻竟然出现了一丝颤抖。

  “小梅……”杨世贞的嘴角微微一颤,“不错,她也是我杀的……”

  “畜生——!”他话音未落,王延思已经猛地跨步进跃一丈,左拳虚晃,右拳直击他的左肋。拳风烈烈,尚距杨世贞五尺,已经激起他胸前长袍飞舞!与此同时,王振武大刀一竖,九环急响,人刀合一,急扑而上,疯狂地向他脖颈斩去。

  杨世贞身子微侧,避开王延思的一拳,同时双腿一弯,低头避过王振武的一刀。只是这一刀来势太猛,他又受了伤,头低得慢了些,竟然被刀气将斗笠劈开,被打散了的发髻黑烟般蓬散着,让他的脸显得狰狞而狼狈。

  二人更不放松,联手进击,合攻披头散发的杨世贞!

  杨世贞轻功虽高,但武功并不比两人高出多少,此刻又身负重伤,只能频频躲闪,一时间左支右拙,难以抵挡。

  王振武状若疯虎,大刀大开大阖,每发一刀,便是一声咆哮,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路数。好在王延思的拳脚虽然越来越快,但招数极为扎实老到,力道十足,破绽甚少,刚好弥补了他的破绽,且窥准了杨世贞受伤的右侧,招招进逼,不给他还手的余地。

  若说王振武是那狂野的火,那王延思就是稳重的山,两人配合得极为默契,只十余招,杨世贞重伤之下便已招架不住,便在这时,他将头猛地一摆,披散着的头发竟如同鞭子般向王振武抽去!老镖头猝不及防,大惊之下猛地闪身,杨世贞将口一张,一只细如牛毛的细针从他口中射出,笔直地没入王振武的左眼!王振武大叫一声,退了开去,就在这时,王延思一脚踢在杨世贞的肋侧,他顿时口吐鲜血,身子飞起,重重地摔在数丈外的雪地中。

  王延思刚要扑上再补上一击,杨世贞突然扬手,一枚鬼铃陡然射出,击向他的胸口。王延思忙退步侧身,避开那枚鬼铃。杨世贞双手急扬,一枚击向王振武,一枚击向鱼辰机,最后九枚齐出,竟然向云寄桑射来!

  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最重要的目标,云寄桑本能地施展师门金蝉步,身体后仰,偏转,五枚鬼铃顿时落空,同时伸指一弹,弹飞一枚。可他毕竟内伤未愈,偏转的幅度不够,余下的那几枚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了。

  便在这时,他的眼中突然亮起了一道璀灿的剑光。

  “叮!叮!叮!”两枚鬼铃在剑光中向左右两侧崩飞,最后一枚竟然倒折回去,笔直地没入杨世贞的胸口!

  云寄桑松了口气,扭头望去,只见卓安婕正挺立在他身侧,长剑森然,表情却是少见的冷峻。

  云寄桑看着这略显肃杀的师姐,不由想起了孩提时代,自己受了欺负后,卓安婕总是为自己出气的那段时光。

  是啊,师姐一点都没有变……真好…

  一边,王振武一不小心竟然被杨世贞伤了一目,怒极之下再次大吼一声,身子腾空而起,双手握刀,泰山压顶般全力劈下!

  杨世贞身负重伤,难以躲避,惨然一笑,闭目待死。

  突然间,鱼辰机手中的拂尘一展,将杨世贞拖开数尺。

  王振武一刀劈空,雪泥齐飞,凌厉的刀气在雪地上掀开丈许长的刀痕!

  “鱼真人,你这是何意?”王延思冷声问。

  “即使要杀,也要问清楚了再杀!”鱼辰机淡淡地道。

  王延思深吸了一口气,抱拳道:“是王某太激动了,多谢鱼真人提醒。”

  鱼辰机来到杨世贞面前,冷冷地望着他:“说,当年魏继儒是怎么死的?”

  “魏继儒,他……他和你什么关系?”杨世贞喘息地望着鱼辰机道。

  “这个不用你管,快说,你有没有害死过魏继儒?”鱼辰机追问道。

  “嘿嘿,是又如何,不是又……又如何?”杨世贞轻轻咳了几声,无神地望向天空:“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一切都……”说完,他的口鼻流出深红色的血,呼吸渐渐衰弱下来。

  “魏继儒到底死了没有?告诉我!”鱼辰机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疯狂地向他喊道。

  “纸……纸……泥……”杨世贞的口中喃喃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话,目光渐渐涣散。

  “他死了……”王延思在他的鼻端试了一下后,若有所失地回头望着王振武。

  “死了?”王振武捂着眼睛,茫然地道,“死了……那他……这些……完了吗?”

  同样迷茫的还有另一个老人。

  “继儒?继儒死了吗?他怎么会死了呢?”一边,魏省曾有些茫然地问谢清芳。

  谢清芳强笑道:“夫君,你这几天弟子接连遭难,脑子有些糊涂了,怎么忘了,继儒他已经去世多年了。”

  “没有啊,昨天我还见到继儒哪,他还向我请安,说我年纪大了,应该多歇息……”他愣愣地道,忽然落下泪来,“继儒,你也要多歇息啊……”

  说完,身子一歪,竟然晕了过去。

  云寄桑见状大惊,忙过去给老师把脉。

  一边,唐磐也脸色大变,向魏省曾走去。只是卓安婕漫不经心地上前一步,刚好挡住了他的去路。唐磐哼了一声,沉着脸退了开去。

  “老爷怎么样?”谢清芳焦急地问。

  “老师没事,只是一时心火上涌。回去好好调理一下就好了。”云寄桑放开了魏省曾的手腕,劝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谢清芳抚慰着魏省曾道。

  云寄桑望着她,心中充满了内疚。实际上,他的心中颇为忧虑,魏省曾的脉象极为紊乱,只是问脉向来并非他所长,所以一时难以找出具体的病因,只能稍后给老师找个大夫看看了。

  “都结束了吗?”卓安婕来到他身边,轻声问。

  “谁知道呢?”云寄桑望着大厅的一角。

  那里,不知被谁偷偷挂了一个鬼铃,在那被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偷偷地摇摆着。

  “王捕头,我想去看看徐嫂,一起去吗?”云寄桑向王延思道。

  “啊?什么?”王延思神思恍惚地道。

  “我去看徐嫂,你去吗?”云寄桑耐心地道。

  “徐嫂?哦,好啊。”

  “师姐,我先去了,你带明欢先回去吧,这孩子今晚也受了不少惊吓了。”云寄桑向卓安婕道。

  谁知明欢却拼命地摇着小脑袋:“不,欢儿要和喜福在一起!”

  “我们和你一起去吧。”卓安婕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明欢是大闺女了,该学着去面对一些事情了。”

  云寄桑苦笑了一声:“好吧。”

  这样一个寒冬的深夜,就连空气中都渗着冰雪的无情。

  王延思已经恢复他那精明地模样,向着云寄桑道:“不愧是公申先生的弟子,云少侠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识破那杨世贞的诡计,果然了得!王某佩服!”

  云寄桑微微一笑,呵出大片的雾气:“其实,我这是先入为主。一直以来,我都不认为那哑仆会是鬼缠铃。”

  “哦,这是为何?”王延思奇道。

  “这鬼缠铃一直以铃声为标志,以铃声杀人,还要人闻铃而避。这说明,凶手定然是个能清晰地听到铃声的人。而从我见那哑仆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他是个完完全全的聋子,因为只有聋子才会在我的‘齿间雷’下无动于衷。既然他不可能是鬼缠铃,那就一定是凶手布局,嫁祸于他。带着这样的结论去找线索,自然比较容易。”云寄桑感慨道。

  “原来如此。”王延思点了点头,“杨世贞百密一疏,竟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也算他罪大恶极,当有此报!”

  “王捕头,你真的认为那些人都是杨世贞杀的么?”云寄桑突然问。

  “云少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延思诧然问。

  “没什么,也许是我想错了。看,我们到了。”云寄桑指着一间小屋道。

  小屋内,一盏小小的油灯静静地爆着灯花。

  哑仆的尸体被安置在两张并起来的案子上,徐嫂正细心地用麻布为他擦去身上的污迹。

  她擦得是那样的温柔、专注,仿佛擦洗的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是一件她最重视的宝物,甚至连云寄桑他们的到来也没有让她的动作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这是我的弟弟……我的亲弟弟……”她突然开口道,声音一改平时的呆板,显得嘶哑而哀伤。

  “徐嫂,你没事吧?”云寄桑有些担心地问。

  “没事,我怎么会有事呢?有事的是他啊……”徐嫂温柔地向那哑仆道。

  “徐嫂,我们已经找出杀害了你弟弟的凶手,是管家杨世贞。”王延思沉声道,“他很可能就是祸害平安镇多年的鬼缠铃。”

  “杨管家?”徐嫂的动作微微一慢,随即又恢复正常,“是谁都好,已经和我们没有关系了,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你不是说,他是你的表弟吗?”云寄桑怀疑地问。

  “表弟,那不过是个借口。因为我弟弟他一直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徐嫂缓缓道。

  “要犯?什么要犯?”王延思的目光重新变得敏锐起来。

  “我弟弟的本名,叫做李寻芳。”

  “李寻芳?采花大盗李寻芳?”王延思惊问。

  云寄桑突然想起自己刚进平安镇时看到的那张缉捕告示。

  徐嫂的声音显得遥远而无奈:“是啊,这些年来,我一直将他藏在魏府,不敢让他再出去,就是想给我们老李家留条根。这孩子自小便生得丑,又是聋子,除了我这个姐姐,谁又肯真心待他好?一次被女人骗了后,他便开始对女人进行报复,坏了不少女子的清白。几年前他事发了来投奔我,我虽然恨他不争气,可他毕竟是我弟弟,也只好将他收下了,谁知三年前他故态重萌,竟然侮辱了小梅……”

  “你说什么?小梅是他……”王延思脸色一下变得狰狞起来。

  “我曾经让他发过毒誓,绝对不会伤害魏府中的人。可他认为小梅并不是魏府中的人,就下手了。我恨得要死,也怕得要死。可最终还是帮他瞒了下来。只是当时我就想,做这种事,怕是要遭报应的。如今,果然他就……报应……报应啊……”徐嫂摇了摇头。

  “你……你竟然……竟然……受死吧!”王延思突然狂吼一声,抽出铁尺向徐嫂砸去。

  “当!”铁尺被卓安婕的长剑荡开。

  “王捕头,冷静点!”云寄桑喝道。

  “他们害了小梅!害了小梅啊!”王延思双目尽赤,铁尺直指着徐嫂大吼道,“我要杀了她!这个臭女人!她一定得为小梅偿命!”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的……而这一天,我也已经等得太久了……所以,就不劳王捕头大驾了……”徐嫂平静地笑着,笑容渐渐地僵硬。在那笑容里,有悲痛,也有解脱。缓缓地,红色的血丝一点点地从她的七窍内渗出,将这笑容点缀得残酷而绝望。

  卓安婕将明欢转过脸搂在怀中,不让她看这残酷的景象。

  “当啷!”王延思的铁尺掉落在地上。

  那盏小小的油灯在熬尽了最后的心血后,余下那微弱的火苗轻轻地一摇,熄灭了。

  回去的路上,王延思始终沉默着,往日的精明强干在徐嫂死去的那一刻似乎便已离他而去,余下的只是一个干涸了的躯壳。他的脚步虚浮,目光总是凝固在前边很远的地方,似乎想看清那早已模糊的记忆。

  忽然,他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雪地中。

  云寄桑忙赶上将他扶起:“王捕头,你……”

  王延思起身后在原地站了半天,突然开口:“你知道吗,我来魏府,就是要给小梅报仇的。”

  云寄桑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和王老镖头有关系,而且这三年来你一直监视着魏府,现在看来,想必都是为了小梅的死。”

  “不错,小梅她……她本就是我的堂妹,也是我的未婚妻。她是个好姑娘,很爱笑,喜欢弄些别人不要的小猫小狗回来养,不论对谁都那么好心。她去世的时候,再过半年,我们就要成亲了……”王延思梦呓般地讲述着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当年的事,王捕头知道多少?”云寄桑忍不住问道。

  “知道的不多,当时我在外地公干,知道消息赶回来时,一切都太迟了。如果不是老爷子带她来魏府,就不会出事了。所以我恨老爷子,这些年一直都不理睬他。我更恨魏府的人,因为我知道,凶手很可能就在魏府中!本来,我很怀疑魏府的公子魏继儒,只是他没多久就去世了。据说他当时病的非常重,根本无法见人,而且他平时的为人我多少也知道,实在不像做这种事的人,所以我继续查了下去,希望有一天能找到凶手。只是魏府的地位实在非比寻常,没有确实的证据,我也很难过问,更何况当时我并不是本县的捕快。”王延思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唏嘘道,“后来,我终于想办法调到这里。没来多久,便听到了鬼缠铃的传说。嘿,鬼缠铃,别人怕得要命,可当时我便意识到,这很可能是我查清小梅死因的好机会。于是便去找老爷子商量,他明我暗,一起找出当年杀害小梅的凶手。老爷子对当年的事也很懊悔,一直都耿耿于怀,便答应了。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最后为我们报仇的,竟然是鬼缠铃本人!真是天大的笑话……”虽然说是笑话,但他的脸上去是一点笑意也没有。

  “无论如何,小梅沉冤得雪,想必她在天之灵也能够得到安息了……”云寄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王延思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不瞒你说,当年魏继儒的死的确疑点甚多,就连发殡下葬都无人得见,若是其中没有什么隐密,谁也不信。只是魏府的声望一向都甚好,魏继儒本人也的确是个至诚君子,所以也没人说什么闲话。现在鬼缠铃已经真相大白,小梅的仇也已报了,其他的,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明白,只是此案仍有疑点,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向王捕头请教。”云寄桑诚恳地道。

  “云少侠但讲无妨。”

  他们身后,卓安婕拉着明欢的小手缓步而行。

  “喜姑,喜福在说甚么未?”明欢努力伸着小脑袋向前面望着。

  “很重要的事,他以为的。”卓安婕淡淡地道。

  “甚么系很重要的事?”

  “对他来说,别人的事都是很重要的事……”卓安婕望着云寄桑的背影轻声说。

  风雪中,云寄桑右臂的袖子高高地飘着,年轻的背影单薄而清隽,令人心痛——令那些关爱他的人,心痛。

  卓安婕举起葫芦痛饮了一口,然后用袖口缓缓抹去唇边的残酒。

  明欢则眨了眨大眼睛,觉得师姑的动作说不出的潇洒好看,于是心中很是羡慕,便偷眼瞧那葫芦,琢磨着自己将来也一定向师父求一个的,里面也要装了酒,那样,自己就可以象师姑一样好好了!

  不一会儿,云寄桑已将王延思送到了大门口。

  “云少侠,你请回吧,王某公务缠身,不能久留,恕罪了。”王延思抱拳道。

  “哪里,王捕头观察细致,让在下获益匪浅啊!啊,对了,这个铃铛是你的吧!”云寄桑掏出那个在酒馆边捡到的小铃铛,交给王延思。

  “啊!原来它被云少侠捡到了!真是太好了!这个铃铛……它是当年小梅送给我的……”王延思深情地接过铃铛,轻轻摇了摇,那铃铛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和平安镇上那些鬼铃诡异的声音截然不同,好像少女在阳光下顽皮地在笑。

  王延思的唇边浮出一丝微笑,似乎想到了那曾经的美好时光。随即他脸色肃然,向云寄桑拱手告辞,在风雪中大步而去。

  雪花轻柔地落在他傲岸的身躯上,旋即隐没,宛如调皮少女的呵护逗弄着自己的爱人……

  云寄桑单臂不便行礼,只能静立着目送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心中百感交集。

  “行了,别看了。回去睡觉!”卓安婕用剑鞘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命令道。

  “是,师姐。”云寄桑揉了揉脑袋,咧嘴道。

  “喜姑,欢儿要和喜福睡……”明欢仰起小脸乞求道。

  “不行,你师父这几天肯定没睡好,今晚让他一个人好好休息一下。”卓安婕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她的提议。

  “喜福……”明欢看自己惯用的绝招对师姑不好使,眼珠儿一转便又打起师父的主意来。

  “要不,就让她和我睡吧。”云寄桑果然架不住明欢的可怜相,向卓安婕道。

  “你倒是会做好人。明天可就是你师父的大寿了,你不好好歇息,小心到时变得熊猫似的。怎么,难不成你到时还想和明欢比比谁可爱吗?”卓安婕没好气地瞥着他道。

  “不会不会,喜福和欢儿系要好好睡觉觉嘞!”明欢急道。

  “师姐……”云寄桑恳求地望着卓安婕。

  “算啦,不理你们一对宝贝师徒了。你们自便吧!”卓安婕将明欢向他怀里一推,自己一个人洒然先走了。

  云寄桑和明欢相视一笑,仿佛一对终于逃脱了大人管教的孩子。

  和云寄桑相比,明欢显然更高兴一些,这几天她和亲爱的师父相聚的时间比路上少多了,这让她颇为耿耿,此刻终于得偿夙愿,心中兴奋,挣脱了师父的手,迈动小腿,一蹦一跳,兴高采烈地跟在卓安婕身后。

  云寄桑先是微笑着看着她走,随即神情渐渐变得严肃,目光落在她那一跳一跳的小脚上,久久不放。

  忽然,他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渐渐深邃起来。

  夜已经深了,明欢依旧没有睡,而是趴在桌子边,好奇地看师父在桌子上划来划去。

  “不对啊……当时,明明……的确,王老镖头……时间……也许,是我错了?昨夜斗茶堂东,刘叟一路无踪。不生不灭自痴行,忍看故影惊鸿。没错的,老师说过,刘叟明明就是……”云寄桑喃喃自语着,笔下的图形已经乱成一团。

  明欢看得无聊,从一边拿起一枚铃铛玩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高兴地叫道:“喜福,你看你看,这个铃铛在哭未!”

  云寄桑看了她一眼:“你从哪里弄来的鬼铃,不要玩它,这东西有邪气的。再说,那脸的表情很难说是哭是笑的。”

  “不系!不系!喜福,你看它真滴在哭未!”明欢急道,将铃铛递到云寄桑的面前。

  云寄桑接过铃铛,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正想放到一边,突然又停下,将那铃铛举到面前,果然,那铃铛上鬼面的表情和以前那些铃铛有所不同,并不像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样子,而是更像是在哭泣,不,分明就是在哭泣。

  “明欢,这个铃铛你是从哪里找来的?”云寄桑皱眉问。

  “这不系喜福你的未,欢儿拿来好玩耍嘞!”明欢不解地回答。

  我的?云寄桑微微一愣,随即想起了这个铃铛的来历。这是他昨日从陈启被杀的木屋中捡来的,当时随手塞入怀里,回来后便仍在桌子上,却被明欢拿去玩耍了。只是,为何这铃铛偏偏是哭泣的表情呢?

  等等,这铃铛……云寄桑举起铃铛,在灯光下仔细地观察着。

  铃铛逆着灯光,轮廓显得更加的清晰,云寄桑将那鬼铃轻轻地转动,神色恍惚,许久都没放下。

  “喜福,你怎地了?”明欢看师父的神情有些不对,便轻声问。

  “没什么,只是师父知道为什么这铃铛会哭了。”云寄桑和声道。

  “真滴么?为甚么?”明欢忙问。

  “因为它很伤心啊,非常的……伤心……”不知为什么,云寄桑的声音很低很低。

  天亮了,明媚的阳光,澈蓝的晴空。肆虐多日的北风今天也柔和了许多,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懒洋洋地象玩累了的孩子。

  今天,是魏省曾六十大寿的日子。这位大儒的花甲大寿在大明的儒林中可说是件盛事。一大早开始,便有远近宾客,彬彬学子不断上门道贺祝寿,一时间魏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巨大的金色寿字早早便贴在了魏府的大门上,让原本陈旧的府门显得神气了起来。府里也到处张灯结彩,子孙万代图、百寿图、寿山福海图、富贵耄耋图等寿图随处可见,渲染着喜庆的气氛。宽敞的院落中,几十张桌子一路夸张地摆开,枣宝、软糖、桃仁、马蹄等干果蜜饯早早摆满了一张张桌子;金糕卷、小豆糕、莲子糕在冬日中散发着腾腾的热气;九个硕大的红嘴寿桃层层相叠为一盘,三盘并列陈于寿堂几案上;加上盘成塔形,置以红绿镂纸拉花的寿面,更是显得喜气洋洋。八条幅联列成的寿屏挂在照壁,显得甚为大气,更有大大小小写满了吉语贺辞的金色寿幛一幅幅张挂着,昭显着魏府的高贵气象。

  谢清芳今天一大早便忙个不停,到处支使着家人布置寿堂,准备寿宴。雇来的木匠、厨子、裱帛、纸匠、水夫等更被她使唤得团团转,没一刻得闲。虽然忙碌,心中却轻松得很,魏省曾今天的精神很好,她也便放心了。忽然间想起他今日的药还没吃,不由为自己的马虎而懊恼,拍了一下额头,匆忙地向药房的方向走去。

  来到药房前,她不由一愣,本应锁上的门此刻竟然打开了。大惊失色下,忙推门进去。

  药房内弥漫着刺鼻的中药气味,四面墙壁上立着高大的药柜,一张红木药案摆在中间,上面放着已经一份份称好了的散药。云寄桑正站在案前,默默地看着那些药材。

  “是幼清啊……”谢清芳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师娘受惊了……”云寄桑回身向她鞠躬为礼,“学生在这里专程等师娘来,是有些事情想向您请教。”

  “什么事啊,要不待会儿再说吧,今天府里的事多得很,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忙,而且我还要给老爷煎药呢。”说笑着,谢清芳走到案前捡起药来。

  “胆南星、青皮、陈皮、广木香、竹沥半夏、煅礞石、天竺黄、石菖蒲、郁金、生大黄……师娘,您这是要煎涤痰开窍汤吧?”云寄桑这淡淡一句话说来,却让谢清芳的身子猛地一颤,手中的药洒了一地。

  “还有这些,橘红、法半夏、柴胡、郁金、香附、远志、石菖蒲、瓜蒌、胆南星、竹茹,这分明是解郁化痰汤的方子。学生虽然问脉不行,可是记性却是不差的,这两个方子,我没认错吧?”云寄桑温和地问道,淡淡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怜悯。

  “幼清你……你还是知道了……也是,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谢清芳呆了一会儿,低声叹道。

  “老师病了多久了?”云寄桑沉声问。

  谢清芳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好久了,自从继儒去世后他便病倒了,这些年我一直想法控制他的病情,好在慢慢有了些效果,最近他看上去已经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了。”说到最后一句,她的语气里已有了欣慰之意。

  “这事没人知道么?”云寄桑又问。

  谢清芳摇了摇头:“我怎么敢让别人知道……”

  云寄桑抬头长叹了一声,向谢清芳道:“师娘,陪我出去走走好么?”

  谢清芳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第九章 大寿
  天清雪霁,微风初日,一派少见的祥和。

  云寄桑和谢清芳并肩沿着青石小路漫步而行。

  云寄桑执弟子礼,微微落后,所以能专注地望着谢清芳。她今天穿了身大红的青鸾献寿芙蓉锦绣袄,下面是莲红百花裙,头上梳了凤凰髻,又点了梅额,阳光下更增丽色。

  “老师得的,真的是癫狂么?”云寄桑虽然已经知晓,还是忍不住问道。

  谢清芳默默地点了点头。

  “您是怎么将这件事瞒住的?”云寄桑又问。

  “为这件事,我辞退了很多魏府的老人,这三年里,能接触到老爷的,只有我和徐嫂两人而已。然后又以老爷病重不能见客为由,闭门谢客,就这样,一直瞒到今天……”谢清芳目光迷惘地望着湛蓝的天空。

  “老师自己知道么?”云寄桑心中感叹,低声问。

  谢清芳摇了摇头:“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发病时候的事,身子好的时候,我总是想法让他坐下来写东西,不论是什么,信也好,诗词也好,总之要让他的文章流传在外,显得一切正常的样子。再加上唐先生的帮忙,总算还好,没出什么纰漏……”

  “唐磐知道老师的事?”

  “嗯,他一开始就知道,若没有他常常帮忙,恐怕我也瞒不到今天。他对老爷非常看重,一心想让老爷回朝廷作官,我却没那么多奢望,只想着能让他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也就是了……”谢清芳的语气中充满了惆怅。

  “这些年,师娘一定很难吧?”云寄桑叹息道。

  “是啊,非常难,好在都过去了。”谢清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云寄桑眯起双眼,望向远方天边那片淡淡的轻云:“真的有那么难,甚至难到了必须杀人才行吗?”

  一阵微风吹过,两边松柏上的积雪纷纷落下,宛若轻烟引素,流云泄霭。云寄桑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谢清芳,完全不顾自己的须发被冰雪打湿。在那一片蒙蒙的雪雾中,谢清芳沉默着浴雪而立,身姿婉扬,只是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许久,雪雾散尽,晴光重现。

  阳光下,谢清芳一脸温和的笑容,清婉如蓼花初放。她抬起皓腕。轻轻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发髻,漫声道:“幼清说笑了,我何曾杀过人呢?”

  云寄桑也是微微一笑:“师娘当然杀过,而且杀过不只一个。长明和子通都是你杀的。因为你就是鬼缠铃,鬼缠铃就是你!”

  又是一片压抑的宁静,只有风还在叹息着。

  谢清芳摇了摇头,似乎想将什么荒谬的念头从脑中驱走:“此话从何说起?鬼缠铃明明是杨管家,他自己也已经承认了。”

  “是承认了,为了保全你而承认的。”云寄桑叹道,“哑仆和梁樨登是杨世贞杀的不假,但也仅此而已。而且他杀这两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掩护你。因为你是苏尼,而他是毕摩,同根同源,都是罗罗的法师。我想,就是师娘你也想不到他竟然是毕摩吧?他当初投入魏府时一定没有告诉你,怕的就是有这一天。”

  “你胡说些什么,我一个弱女子,怎杀得了人?”谢清芳恬淡地反问道。

  “鬼缠铃杀人一向只用铃声,何尝用过蛮力?”云寄桑反驳道。

  “可是,鬼缠铃总得会武功吧?朱长明死的那个地方你也看了,恐怕只有会轻功的人才能飞过雪地去杀人吧?”谢清芳依旧不以为意地笑着,似乎根本没将云寄桑的话放在心上,而是在和一个满脑袋胡思乱想的孩子开着玩笑。

  云寄桑点了点头,叹道:“不错,当初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不只是我,恐怕当时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其实,要不留痕迹的越过那片雪地根本不需要什么轻功,只需要把自己的脚印掩藏起来,而这,用一个简单而巧妙的方法就足以了。”

  “幼清是想说,我是踩着长明的脚印走过去,再倒退回来的?”谢清芳好笑地问。

  “不,当然不是这样。王延思是个经验丰富的捕头,这样的小花招他一眼就看得出来。所以,你用了一个更加巧妙的方法,而且,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谢清芳脸色微微一变:“哦,那是什么?”

  “记得当初鱼真人曾经和我说过,她曾经见你在当晚提着一个布袋,而后来我在铿然居也看到了那个白色的布袋,而奥妙就在那个布袋里。”云寄桑肯定地道。

  “怎么,幼清从布袋里找到了什么不成?”谢清芳淡淡地问。

  云寄桑摇头道:“恰恰相反,我什么都没有找到,除了几片梧桐叶的碎片。”

  “那又能说明什么?”谢清芳轻松地问。

  “说明了很多。梧桐树只有铿然居的院子里面有,现在又是深冬,什么地方才能含有梧桐叶的碎片呢?”云寄桑俯身,轻轻地从地上捞起一掬琼屑:“答案就是它,雪,铿然居院子里的雪。”说完,他松开手,任那掬白雪散落在地上。

  谢清芳神色淡然地望着他。

  “为什么袋子里要有雪呢?也很简单,你要用它去填平你经过那片雪地时留下的脚印!”云寄桑的目光突然如出鞘的剑一般锐利,“朱长明死的那夜正是天降大雪,你先是在铿然居用布袋装雪,又在雪中来到朱长明的房中,杀了他。随即一边沿着原来的脚印退走,一边用袋子里的雪将脚印填平。这样不过片刻功夫,大雪就完全把你原来的脚印覆盖了,而且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真是巧妙!”云寄桑赞许道,随即又向谢清芳道:“我说得没错吧,师娘?”

  谢清芳听后却不见慌乱,反倒又笑了起来:“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只不过不只是我,人人都能用啊。而且那袋子我当初打扫院子时曾经盛过落叶,留下叶片也是再普通不过。况且,我和长明无冤无仇,我又是他的师娘,为何要杀他?”

  “的确,师娘说得没错,这个法子谁都能做到。别人能,师娘也能。不过这样一来,轻功就不再是凶手必须会的了。至于长明……”云寄桑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在她面前一晃,“你虽然对他无仇,但是他对你有爱!”

  谢清芳凝目望去,只见那张纸上却是一首残诗:

  不似慧兰羡花间,恰如朝云伴堂前;

  獾狼獐鹿不同老,度母吉祥总解禅。

  经卷难执荒唐戏,舞衫还看旧时颜;

  凤台乘凫三山去,同作高唐……

  云寄桑缓缓道:“这首诗是长明被害前所作。当时我只看了眼熟,并未真正明白其中的意思。长明的诗中第一句中的花间就是温飞卿的花间集,慧兰则是鱼玄机的俗名。指的就是温庭筠和鱼玄机相互倾慕的典故。当时我还以为和鱼真人有关,于是便忽视了那朝云的涵义。只是昨天才突然明白,这首诗正是和韵了苏轼的朝云诗!”说着缓缓道:“王朝云作为苏轼的小妾,陪伴他多年,在他落魄之时,身边妻妾散尽,只有她一个人无怨无悔地陪着他。所以苏轼才以诗致谢。”说着吟道:“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无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吟完,他长叹了一声,望着面无表情的谢清芳道:“其实,我早该看出来的,鱼玄机和温庭筠,王朝云和苏轼都是忘年相恋,正与你和师父的感情相似。第二句里,獾郎是王安石的小字,獐鹿则指的是他的爱子王雱,王雱小时就曾经以‘鹿边为獐,獐边为鹿’来辨认獐鹿闻名天下。这一句,指的怕正是继儒兄和老师的关系,因为王雱和继儒兄一样,同样为父亲看重却英年早逝。这后半句就太过耐人寻味了。度母是藏密中解救灾难的女神,这里指的怕就是师娘你了。而吉祥恐怕就是大吉祥天,藏密中主生死、病瘟、善恶的神,同时,也是出了名的欢喜女神!凤台,指的是萧史弄玉乘龙引凤的典故,他不用凤凰鸾鸟而用一个凫字,正是因为‘凫’字上为‘鸟’,下‘几’如窠,鸟不在窠乃是换窠之兆,‘几’又可看成‘凤’字,鸟居于凤上,意为颠鸾倒凤!再看看这诗中的最后三个字,很明显,就如同第二句结尾的‘总解禅’三字,应该和苏轼诗中的最后一句同是‘云雨仙’三字!长明这诗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他居心叵测,竟然一心想向师娘你求欢!好一个不知廉耻的混帐!”云寄桑怒道。

  谢清芳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就算他有这心思,可我只需不去理睬他也就是了,又何必非要至他于死地呢?”

  “因为他用老师患了癫狂这件事来威胁你!”云寄桑一字一顿地道,“这些年来,在镇上摇铃而行的怕不是什么鬼缠铃,而是老师吧?”

  谢清芳终于色变。

  “我刚到魏府的那个晚上,明欢看到的鬼影恐怕就是老师,他犯了癫狂后到处乱跑被明欢看到,随后又被另一个人看到,那就是朱长明!难怪我那天晚上遇到他时,他的神色会那样不自然。”云寄桑撇了撇嘴,“更为可恶的是,第二天的茶会上,他竟然公然用这件事来威胁你!这才是你要杀他的原因!”

  “笑话,茶会时你也在场,我连话也没有和他说上一句,他何曾威胁我了?”谢清芳神色不自然地道。

  “威胁你的,正他做的那首词!我当时就奇怪,为何以他的诗才,竟然作出那样一首不伦不类的茶词。现在才明白,那首词里面隐藏的深意。‘昨夜斗茶堂东,刘叟一路无踪。不生不灭自痴行,忍看故影惊鸿。壮志空余寥落,意气徒恨初衷,问谁三载向西风,不与梨花同梦。’这刘叟我一直不明白指的是谁,直到昨夜才想起,老师说过,后唐李存勗为了教训皇后,曾扮成国丈刘叟,持杖摇铃而行。李存勗和老师的小字都是‘亚子’,所以这摇铃而行的刘叟指的正是老师!因为李存勗和老师的小字一样,老师平时多和我们谈起他的事迹,所以这个典故别人也许不知,师娘却一定知道。不生不灭自痴行,指的自然是老师得了癫狂的事。问谁三载向西风,不与梨花同梦。哼,这就是明显的表白心迹了。如此种种,说他不是在威胁,有谁会信?”云寄桑越说心中越是愤怒,恨朱长明的荒唐,也恨他的不争。

  “不过是牵强附会而已。可称刘叟的典故多了,谁知他用的是哪个?说了这许多,一切不过都是你凭空推测而已,半点真凭实据也没有。”谢清芳恢复了镇静,冷声道。

  云寄桑似乎早料到她要这样说,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师娘可知那脚印的方法我是如何发现的?”

  “不知。”谢清芳木然回答。

  “师娘请随我来。”说着,他突然离开青石小路,向雪地中走去。

  谢清芳一愣,咬了咬牙,跟了过去。

  走了片刻,她这才发现前面不远处就是朱长明遇害的那间屋子,不由停下了脚步。

  这时,云寄桑也已停下,站住雪地上遥遥望着那间房子。

  “这里不错,看得很清楚。”他转过身来,向谢清芳道:“昨天我看到明欢跟着师姐走,才发现了一件极普通也非常容易忽略的一件事。”说着,他指着自己身后的脚印道:“这是我的脚印……”又指着谢清芳的脚印:

  “这是师娘你的脚印。师娘,你可曾看出什么?”

  谢清芳转身向自己的脚印望去,只见她自己的脚印和云寄桑的脚印在深深的积雪中纠缠在一起,绵延成长长的一行。

  “看出来了吧,师娘你是踩着我的脚印在走。因为雪很深,这样走就会容易一些。你再看看长明死后那天早上你的脚印!”说着,云寄桑向那间房子的方向一指。

  大雪中,两排通向那间房子的脚印清晰地分开,相距甚远。

  “普通人都会在这样的大雪中踩着别人的足迹走。而你却没有!为什么?就因为你想让别人认为那场大雪中只有朱长明自己曾踏雪而过,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只有这样,才会让人相信鬼缠铃是一个武功高手,而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说得没错吧,师娘?”他紧盯着谢清芳道。

  谢清芳的嘴唇蠕动了两下,微弱地道:“那也说明不了什么。那天雪下得好,我心中欢喜,临时起了踏雪压琼的念头,也是有的。那天有时间和机会用这个法子杀朱长明的人很多。我可以,别人一样也可以。而子通死的时候,我却正和卓女侠在一起吗,根本没时间去杀他。”

  “说得好,子通的尸体被发现时,木屋内水汽弥漫,桶内水温尚高,从这点上看,他被杀是在一柱香之内。而当时师娘刚刚从师姐那里离开,随后又遇到了我,期间之只隔了短短的半刻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绕到小木屋杀人,再将那许多的鬼铃挂好,的确是不可能。”云寄桑低着头在雪地上慢慢踱着,在雪中踩出了一个椭圆的大圈:“只是,子通真的是在一刻钟内被杀的吗?”他停下了脚步,抬起头:“还是凶手在故弄玄虚,布置的圈套?”他想了想,摇摇头,又继续踱了起来:“如果是凶手布置的圈套,那子通就是早在一刻钟之前就已经遇害了。这样,凶手就可以有时间从容地将那些鬼铃挂满木屋了。可那些热气腾腾的水汽和木桶中的热水又如何解释?那她又是如何做到让那水温在寒冷的冬夜里保持不凉的?亦或是,她想办法在短短的时间内又让那水温热了起来?”说着,云寄桑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铃铛,轻轻摇了摇,铃铛发出怪异的声音,他继续道:“这个铃铛是我从木屋的地上拾到的。昨天明欢说它上面的鬼脸在哭,我这才发现这个铃铛和其他的鬼铃有些不同,不仅鬼面的表情不同,就连声音都有些不一样。不只是它,今天早上我看了一下,木屋内地上的那些铃铛或多或少都有些类似。这是为什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因为某种原因,让这些铃铛产生了微弱的变形,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他望着谢清芳道。

  大雪中,这美丽的女子静静地站着,脸色苍白如雪。见他望过来,却又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为什么不呢?说吧。”

  “那是很简单的过程。那天晚上你离开铿然居,来到木屋杀了陈子通后,用了很多时间将那些铃铛挂好。随即又用铜线之类的东西穿了很多鬼铃放置在炭火之上,随即离开,去了师姐那里。呆了半个时辰左右后又离开,赶回木屋,将那些已经烧得通红的铜铃扔入木桶的水中。”他轻轻摇了摇头,“只一瞬间,木桶内的水温便重新高了起来。而且木屋内水气弥漫,完全是一副子通沐浴没多久的样子。然后你再解开铜线,将那些铜铃扔到地上,迅速离开。为了方便和不被人发现,你穿了墨绿的衣裙,还故意将灯笼忘在了师姐那里。我说得没错吧。”

  “依旧是空口无凭。”谢清芳淡淡地道。

  “证据当然有……杨世贞曾经说过,他在偏房里看到你提着灯笼出去,却没敢和你说话。其实,他在说谎,因为老师怕着火,铿然居的灯笼一向就是放置在偏房里的。他既然在偏房里,怎么会不和你见面?说明他到铿然居时,你早已离去了。这是其一……”云寄桑呵了口气,看着自己呼出的水气在风中迅速消散,随即长叹一声,继续道:“其二,那天夜里,我看到你时,你正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我当时以为你是孩子气的在玩雪,现在想来,只怕是你的手在做案时匆忙中被铜线烫伤了,这才抓雪止痛。你当时执意要借我的灯笼来提,就是想借握住灯笼的机会掩盖手上的伤口。而第二天斋醮时,你又戴了羔皮手套,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师娘,如果真的不是你杀了子通,那你的手上应当没有伤口才是。这样的话,能张开你的手,让学生看看么?”

  谢清芳这一次沉默了许久,然后,她抬起右手,向着阳光小心翼翼地轻轻张开,仿佛托着一只透明的花朵。

  阳光的照耀下,一道细长疤痕丑陋地贯穿了她凝脂似的的掌心。

  “很难看吧?”谢清芳眯起秀目,看着自己的手掌。

  云寄桑没有回答,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没有我的心难看,那里的伤口更多,丑陋得像鬼魅的脸。”谢清芳对着自己的手掌喃喃地道,然后将手放下,向云寄桑一笑:“师娘已经陪你走了一阵了,现在幼清能陪我走走吗?”

  云寄桑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无声地离开了朱长明的屋子,向远方走去。

  “我的父亲是汉人,母亲则是罗罗,也就是你们说的罗罗。很小的时候,父亲便离开了我们,一去多年,没有回音。因为我是汉人的孩子,寨子里的人便都说我是鬼怪,用石块丢我,寨子里的孩子更是合伙欺负我,所以我小时候真的是一个朋友都没有。我是母亲带大的,也是她给了我这个法铃,教会了我铃音摄魂之术。在夜晚用特殊的手法摇动法铃,便可以让人产生最可怕的幻觉,甚至恐惧至死。我知道,她是怕自己去世后,留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所以留下它作为防身之技。只是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会用它来杀人。不只是她,那时就连我自己也不会想到,甚至,到现在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那些事,真的是我做的吗?”谢清芳喃喃自语道,神情迷茫,随即自嘲地一笑:“是的,那些都是我做的。不做不行啊,幼清……”她叹息着低下了头,“如果老爷疯了的事情被别人知道,那他就被毁掉了。他会成为儒林的罪人,世人的笑柄,这对一向注重清誉的他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所以,为了我的夫君,这世上我最爱的人,我把自己变成了鬼一样可怕凶残的女子……”她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却又那样坚定。

  “难道没有别的方法了吗?难道真的非要杀人不可吗?”云寄桑忍不住大声质问道。

  谢清芳的脸上露出淡淡的苦涩:“继儒去世后,老爷病得非常厉害。到现在我还记得他那时的样子,那完全不是平日里那个慈祥多情的老爷了。他更像是一个入魔的疯子,整日里和死去的继儒说话,任何人打断他都会发狂。甚至揍人,你能想象我被他揪住头发拼命殴打,辱骂,甚至往桌子上撞的样子吗?”

  云寄桑沉默了,心中一片冰寒。

  “他醒来的时候,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看到我还会关心地问我怎么了,脸怎么伤了?我只能笑着说不小心撞到了。你知道心中痛苦绝望却还要强颜欢笑的滋味吗,幼清?”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恬淡的微笑,但云寄桑却从那微笑中读出的悲伤却是那样的深重。

  他可以想象她这些年的艰辛和苦难,那种日夜徘徊在心理崩溃边缘的滋味,他也曾经体会过。在那血与火交织的战场上,他不得不用最冷酷的心做出决断,让一个又一个无辜的生命走向死亡。

  “这间石屋,便是继儒死去的地方……”谢清芳指着前面轻声道。

  云寄桑抬起头,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来到了后花园那个荒芜的院子前。谢清芳此刻所指的,正是那座被烧得一片狼藉的石屋。

  “继儒兄得的……是麻风吗?”云寄桑低声问道。

  “幼清是如何晓得的?”

  “我在老师的书房看到了他悼念继儒兄的那首诗:

  爱子方弱冠,少年英如烛。

  夭促难长燃,亡之命矣乎!

  最后一句里的‘亡之命矣乎’是孔子感叹弟子伯牛因病去世时说的话。而伯牛便是得疠病,也就是麻风而死的。加上我又在这间石屋内找到了大风子的残渣,那正是治疗麻风的药材。”云寄桑的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醒了长眠的故人。

  “继儒是个好孩子,虽然得了那样可怕的疠病,还是很为人着想,坚持不让别人,特别是老爷去看他,生怕他的老父也染上这恶疾。所以每天都只有一个老仆人去按时给他送饭。他吃完了,在里面摇摇铃,老人再把他留在门口的饭碗取走,扔掉。只有在夜深无人时,他才能偷偷从石室里出来,一边摇着铃铛,一边在花园里走走。府里的人听到铃声就可以及时避开他,以免染病。他就这样在石屋内熬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直到小梅来到魏府,无意中听到他吹箫而和他结识。虽然隔着石墙,可小梅那孩子的天真还是感染了继儒,让他有了一丝活下去的勇气。只可惜……”谢清芳摇了摇头,继续道:“小梅出事后,继儒也彻底绝望了。他将自己关在石屋里,把每次送来的饭偷偷倒掉。直到有一天,那个老家人发现饭没人取,找来老爷打开石屋,才发现他已经饿死在里面了,而且尸体竟然在被老鼠啃噬。那个情景实在太过悲惨了,老爷就是这样疯掉的。幸运的是,我从母亲留下的医术中找到了一个治疗他的办法。用法铃催眠,加上一些药物,终于将他的病情压住了。只是这法子也有很重的隐患,那就是会让他不时产生梦游的症状,而且他在梦游时万万不能被打搅,否则他的神智便会彻底崩溃,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继儒去世后,连尸体都没有留下,为了安全起见,唐先生做主,把他的尸骨焚化了。老爷因为不能接受爱子这样悲惨死去的事实,所以在梦游时也会摇铃而行,似乎这样让他觉得继儒还活着。你想想,他在深夜摇铃而行,又绝对不能被人发现和打扰,这怎么可能?所以,我想了很久,终于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掉那些看到他的人。”说到这里,她平静的语气中有了一丝颤抖。云寄桑可以想象,那‘想了很久’意味着心灵上经历了怎样痛苦的煎熬。

  “就这样,我在杀了几个看到他梦游的人后,费尽心机想出了这个鬼缠铃的故事到处传播,终于让他平平安安地渡过了这三年。可是,你能想象我这三年是怎样渡过的吗?”谢清芳平静地倾诉着,尽情地吐露着心内的悲伤。它们被埋藏得太久,太深,当此刻显露出来时,那种绝望就连铁石也要为之动容。“没有一天晚上,我能够安睡,生怕他自己一个人出去被人发现。于是我在门闩上拴了一个铃铛,这样他出去时我就可以听到了。当他梦游时,我就得暗暗地跟随,祈祷他不要被人看到,祈祷我这次不需要再去杀人……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我……我……”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云寄桑无法去劝慰她,她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痴情女子,是一个为了丈夫可以舍弃世间一切的良妻。可是,她同样也是一个残忍地杀害了数条无辜性命的凶手。他只能问道:“这便是你杀害子通的原因么?因为他可能看到了老师梦游的样子。”

  “如果只是他看到了还好,可当时他的神色那样慌张,几乎有心人都留意到了。我担心有人会找他询问,一旦他被人逼问出真相,那便不堪设想,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继续着我的罪孽。我不想杀人,真的不想。每天夜里,我总是感到自己静静地躺在血泊里,那些被我杀过的人一个个在我面前走过,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就象看一个死人一样。我知道,报应迟早是要来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快到我连老爷的病也无法及时治好。”她忧伤地垂下了头,那瞬间的姿态优美得宛若被风吹低的荷茎。

  云寄桑轻声问:“老师的病还没有痊愈吗?”

  谢清芳缓缓摇头:“你也看到了,前日他刚刚还发作了一次。不过现在只要不是在梦游的时候,他已经和正常人一样了。不然的话,这次大寿我也不会让他出面。而且他年纪越大,发作的机会便越来越低。我想再过一两年,他就会彻底好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风大了起来,吹动他们衣袂不时飘起,雪雾缕缕地随风升腾,将风姿出众的两人衬得仿若神仙中人。

  “放过清芳吧,幼清。”谢清芳终于开口了,这是第一次她对云寄桑说出自己的名字。她惘然的眼神望着很远的地方,喃喃地述说,似乎在为一个身在远方却孤苦无依的陌生女子而祈求着:“对她来说,这世间的绝望和冷漠太多了,而可以掌握的温暖却是那样的少。这份温暖对她来讲,实在太珍贵,她无法忍受失去它,完全无法忍受。那是她在黑夜中唯一的光,也是她存在的唯一理由。在这样的严冬中,除了守着它,她又能做些什么呢?所以你看,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努力地试图去守住自己那份温暖的小女子而已……所以,请你放过这样的她吧……好不好?好不好?”她就这样不停地轻声说着,两行晶莹的泪水却终于落了下来,滴滴的坠落在雪地上,化作点点悲伤的痕迹。

  云寄桑木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离开这个地方。那是一种逃避吗?或者,再次做出一个残忍的选择?对于这广阔无垠的天地来说,生命是宝贵的,而那渺小至微不足道的幸福,也是宝贵的……

  这些年来,很多人在他的面前死去了,有敌人,有朋友,有的是别人杀的,也有人是自己杀的,那些倒下去的陌生面孔如今已经是那样的模糊了……温暖,自己重新看到了师姐,那是一种温暖的感觉。为了守住它,自己会做那样的事吗?不,自己不知道。说出“不会”是很容易的事,可只要没有面对过,自己的选择便永远都是“不知道”……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云寄桑闭上双眼,开口道:“在这个世上,一个人要孤独地活下去,无法向人倾诉,真的是很艰难的事……我——不是什么圣人,更肩负着属于自己的罪孽,所以,我无权对你做出判决。师娘,你……你今后别再杀人了……好自为之吧。”说完,云寄桑不再施礼,长袖一摆,就这样逆风踏雪而去。

  谢清芳仰起脸,任由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泪水再次涌出,不过这一次,却是喜悦和感恩的泪:“谢谢,谢谢你,幼清……我会和我的爱人好好活下去,努力守住自己的温暖,再也不杀人了。谢谢你,让我从一个人的噩梦中解脱出来,和我共同担负这深重的罪孽……”

  云寄桑的背影已渐渐远去,谢清芳依旧站在那里,久久的遥望。一直等到他的背影在视线中完全消失,她才伸出手,让风从指尖吹过。好久没有这样清爽自在的感觉了,那种感觉——就像小孩子一样单纯的快乐。体味着这难得的轻松,她的唇边绽放出三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

  然而,就在她微笑的时候,那双黑色的靴子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的阴影中,浑厚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魔咒,就那样低沉而冷酷地打破了她的梦想:“魏夫人,有些事,我想应该和你谈谈……”

  纤手轻轻将一支金簪插在头上,它在那里颤巍巍地与金宝钿,珠翠翟,金翟,以及口衔珠结成了一片。鬓边点了珠翠花,插上小珠翠梳和金云头连三钗,最后插上两支金压鬓双头钗,用金脑梳压住秀发。

  铜镜中,那熟悉的容颜此刻竟有些模糊。

  谢清芳扶了扶镜子,镜子中的她身着蹙金绣云霞翟鸟纹的茜红孔雀罗紫边长袄,同色的横竖金绣缠枝长裙,披了天净纱,素颜红华,倾国倾城。

  她向镜中的那个自己无言地一笑,举起沉重的珠翠庆云冠,缓缓为自己戴上。戴冠的时候,她神态虔诚平静,宛如即将走上献台的祭女。

  魏省曾今天的神情始终有些恍惚,甚至有些宾客都没有认出来。不过当大家知道他的两个爱徒刚刚遇害后,都发出了同情的叹息声,随之而来的,又是纷纷的劝慰。只是魏省曾的目光始终在场中巡梭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期盼着什么。

  忽然,一个个宾客停止了热烈的交谈,一道道目光不断向厅口集中,全场鸦雀无声,目睹着谢清芳身着盛装,从厅门缓步而进。大厅陷入了奇异的寂静,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睁大了双眼,注视着那一团耀眼的光华。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

  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

  她这样盛装之下,缓缓行来,那夺目的清艳风华让所有人为之沉醉,痴迷。

  云寄桑站在大厅内,和其他人一样,为这美丽的风姿而陶醉着。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响起了那天晚上,他和王延思的对话——

  “我想知道,杨世贞临终前说的那‘纸……纸……泥’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想,他是在说紫孜妮楂吧。罗罗传说中,当天地混沌渐分明,六个太阳七个月亮的年代过去之后。有一只花白色的獐子被首领阿基君长的猎人们追赶时,碰上了英雄武士罕依滇古,不论白獐怎么恳求,罕依滇古还是无情地射出了的死亡之箭,白獐被射中,箭折其颈,直穿其尾。可猎人们跑到白獐倒下的地方却见不到它的尸体,这时人们听到前方有猎狗的吠声,便顺着声音前去查看,发现猎狗群正围着一棵开着红花的大树在叫。罕依滇古拉弓向树射去,树枝射落不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她就是国色天香的紫孜妮楂……”

  谢清芳来到魏省曾面前深深地一福,然后抬眼微笑看着自己的丈夫:“夫君大寿,妾身在此谨祝夫君松龄鹤岁,鹏程万里,平安百年。”

  “好,好,多谢夫人……”魏省曾笑着伸手将她搀起。

  谢清芳却笑道:“今日是大喜之日,亲身愿为夫君一舞,以增喜色。”说完,向后轻轻退去,后退的时候,始终无限深情地望着他。

  魏省曾看到她向后退去,本能地伸手拉了一下,却终于让她的纤指从掌中滑落。

  王延思的声音继续在云寄桑脑海中回向着:“一天,贵族首领阿维尼库进山寻猎,与紫孜妮楂相遇,两人一见钟情。紫孜妮楂跟随阿维尼库来到他的部落,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第一年紫孜妮楂是位花容月貌的美妻,第二年紫孜妮楂是一位聪慧能干的贤妻,但三年后,阿维尼库生了病,紫孜妮楂开始变了,变得凶恶无情,寨子里开始莫名其妙的连续死人。”

  朱弦急动,丝竹乍鸣,雅琴高奏,玉笛飞声。谢清芳姿容娴婉,舞动轻风,转眄惊翻长袖,低徊细踏红靴。轻盈如飞燕凌雪,清婉如垂莲破浪。

  云寄桑渐渐地看得入神,王延思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晰:

  “一天,阿维尼库询问紫孜妮楂的家世和来历,她如实地告诉了他。阿维尼库听后大为惶恐,开始谋害紫孜妮楂,便佯装重病。紫孜妮楂为了给阿维尼库治病,先是变成了一只赤羽的山鹞,瞬息间飞到大海中的小岛上寻回了天鹅蛋;然后又变成了一只花斑的豺狼,转眼窜上高耸的大山,钻入黑熊的胸腔取回熊胆;最后她变成一只水獭,一溜烟潜入江底找回鱼心……但都无法治好阿维尼库。于是阿维尼库说只有贡嘎山雪山顶上的白雪能够治好他的病。紫孜妮楂救夫心切,便决心不论怎样也要去千里冰霜的雪山采雪……”

  每一步幽姿,每一次摆腰,每一次振袖,都美如虚幻,那种不应存在这世间的美丽震惊着全场。每一个人都因着那绝世的清丽而震惊迷惘,每一颗心都为了那轻盈的身姿而霍霍跳动。所有的光彩都失去了颜色,所有的声音都完全消失,只余下那朵微弱的,纤美的红色火苗,在天地间静静地舞动着,燃烧着。

  静,太静了,谢清芳甚至听到了自己脑海内的一个个声音。

  “在这个世上,一个人要孤独地活下去,无法向人倾诉,真的是很艰难的事……我——不是什么圣人,更肩负着属于自己的罪孽,所以,我无权对你做出判决。师娘,你……你好自为之吧。”

  幼清,你是个好人,真的是呢。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这世界才未沦于黑暗。只是你要记得,真的不能对人太好了。那样的你,太过容易受到伤害。这个世界对我而言,真的太过苛酷了,对不起,辜负了你的苦心……乐曲舒转,谢清芳的长袖高扬,寄颜云霄闲,挥袖凌虚翔。

  “老爷,夫人,这几年我们主仆一场,虽然其中多有隐情,但老爷和夫人的恩德我还是记得的,只是可惜,以后便无法再服侍老爷和夫人了,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希望你们好自为之。”隐隐约约地,有人的双目中闪烁着难掩的深情。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完全不记得了,有人始终默默地守护着我。谢清芳手臂舒展,轻盈地转了个圈子,双目朦胧地掠过缤纷的人群,却再也不见那熟悉而沉默的身影,飘飖恍惚中,流眄顾我傍。

  “魏夫人,虽然梁樨登死了,但是魏公的对头已经注意到你了。这几天我不断发现有东厂密探在平安镇出没,形势危急万分!你该知道,一旦事发,对魏公会意味着什么。魏公清誉,东林基业,大明社稷,天下大计,如今尽在于你!魏夫人,我想,你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吧……”低沉的声音仿若残酷的惊雷,将所有的梦想都无情地击碎。

  她似乎回到了自己新婚时,魏省曾深情地为自己掀开了红色的盖头。那一瞬间的喜慰和安乐,那一瞬间巨大的幸福……一阵剧痛从体内传来,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剧痛在体内迅速的蔓延着,她卧倒在地,随即,她抬起头,痴情地望着眼前的魏省曾,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今生今世,她再也无法回到他的怀抱了,可是,她至少做了自己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不是吗……她的视线渐渐地模糊起来。朦胧中,似乎有人在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眼前一片灿烂的阳光。阳光中,母亲模糊的身影背着竹篓,在青翠的山路上召唤着她。她清脆地笑了,将挂在枝头的那个小小的铃铛拨了拨,蹦蹦跳跳地向母亲追去……

  场中已经乱成一片,有人在大声惊呼,有人上前帮忙,有人去找大夫。只有魏省曾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表情痴呆,望着静静躺在地上,睡着了似的谢清芳,失去了全部的思想。

  “紫孜妮楂一走,阿维尼库便请来了九十位毕摩和七十位苏尼在家中念经做法。而此时紫孜妮楂已历经千辛万苦取到了雪,正在归来的途中,因毕摩、苏尼的诅咒,她慢慢变成了一只灰白身褐红尾的山羊,而她为阿维尼库采来的雪还夹在蹄缝中,卷在皮毛里,藏在耳孔中,裹在犄角上……可即使知道自己性命将绝,她也要驾着风从雪山上往回飞。她要把雪送回来,表达她对阿维尼库至死不渝的爱情!

  然而,阿维尼库又遣来九十个男青年,用箭射杀了精疲力尽的山羊,并将它捆缚起来丢入山崖下。没过多久,紫孜妮楂变成的山羊被水冲到河中,被不知情的人们剥皮而食。结果,吃了那只山羊而致死的人,又都变成了到处害人的鬼,很多部落的人都被这些紫孜妮楂变成的鬼给害尽了,各部落的毕摩、苏尼都在诅咒紫孜妮楂,千咒万诅,无法解脱。于是,紫孜妮楂就成了‘鬼母’,永世受到诅咒……”

  云寄桑站在那里,身体、五官、内心全部在颤抖,他说不出自己此刻的感觉,或者,他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

  卓安婕举起葫芦饮了一口,冷眼看着众人的丑态。她那颗冰雪般清澈的心,将每个人的反应都牢牢记在了心头……

  小小的明欢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个好好看的姨姨躺在地上,不动了呢?她天真的眼睛圆圆地瞪着,向这个世界提出稚嫩的疑问。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不知不觉,又是黎明了。

  云寄桑抱着睡得迷迷糊糊的明欢,悄悄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他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包括老师魏省曾,甚至自己最敬爱的师姐。只是一个人牵着马,在大雪中,静静离开了魏府,离开了平安镇。

  雪很大,鹅毛般的雪花飞舞着,纷纷洒洒,纯净着悲伤的天地。

  广阔的雪原上,两人一马,散懒的青驴驼着行礼,在这茫茫大雪中穿行。

  雪花扑面打在脸上,遮断了云寄桑迷惘的视线。他抬起手,将眼前的雪花擦去。

  忽然,他愣住了。

  遥遥的天地间,一个绰约的身影正手扶长剑,静静地站在大雪中,微笑望着他。

  “师姐……”他梦呓般地说出这两个字。

  “又想一个人逃走了?”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散懒迷人。

  “不是,我……”

  “伤心了?难过了?找不到方向了?对世人失去希望了?”卓安婕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云寄桑哑口无言,只能垂头不语。

  “美匮于丑,善乏于恶,苍天无道,公理不彰,人世间本就如此。再难再累也得活下去不是?既然活着是自己的事,就不要再为自己加那么多负担。这红尘世事不是你一个人的,多情不是坏事,可也得有个限度……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真是……”卓安婕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侧眼望着他,“你怎么说?”

  云寄桑的脸上露出笑意:“多谢师姐。”

  “谢我做什么?接着!”说着,卓安婕抬手一扬,将一样东西抛了过来。

  云寄桑伸手接住,发现那是一枚小巧的铃铛,除了黑黝黝地,不知道是什么质地外,其他的和平安镇上的鬼铃完全一样。只是那铃铛的鬼面上不知被什么划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将整个铃铛的表面都划破了,那鬼脸看起来变成了一边哭,一边笑,异常分明。

  “昨天晚上我发现我们那位唐先生鬼鬼祟祟地在房间里对着这个铃铛又是哭又是笑,便进去将它抢了过来,顺便把他打成了猪头。只是一不小心将铃铛弄坏了,估计也不好使了,你留着做个纪念吧!”卓安婕漫不经心地道。

  云寄桑将那铃铛摇了摇,发现声音钝钝的,微微一笑,揣入怀中。

  “还有,鱼真人说她要还俗了。这个丫头倒是敢爱敢恨,竟然跑去把魏大公子的坟给挖了,看不到尸体还以为人家还活着,好在你及时告诉了她真相。可怜的是陈子通,看到了她挖坟的情景,结果回去乱说,惹祸身亡,真是冤枉。你知道吗?当年他和魏继儒可都对鱼丫头有好感呢,只是陈启有一次看到鱼丫头卷入了江湖仇杀,被她杀人盈野的样子吓到了,从那以后就再不敢正眼看她了。不过我想,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爱着她的吧……”

  一芯方未寒,两叶已相随。云寄桑想起了陈启的诗句,心中微微的一痛。

  “想知道你老师的消息吗?”卓安婕又懒懒地道。

  云寄桑身子一颤,微微摇了摇头。

  卓安婕微微一笑:“那就算了。不过有一件事你是应该知道的。就是当年起霸山庄里的那位少夫人已经知道你回来了。据说她已放出风声,出高价要买你的项上人头呢。看来,这段日子我得勉强当上一段保镖了……”

  云寄桑苦涩地一笑,低头道:“师姐护得了我一时,难道还能护我一生一世不成?”

  “有何不可?”卓安婕淡淡地道。

  云寄桑猛地抬起头来。

  大雪中,两个人静静的相互凝视。

  明欢被大雪打得醒了过来,可爱地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小巧的鼻子后,惊喜地道:“喜姑,你也来嘞未!你和欢儿一起走未?”

  卓安婕微笑地望着她:“是啊,喜姑是要和欢儿一起走,也要和你的喜福一起走嘞未……”

  明欢高兴地拍起手来,随即她又抬起头,憨憨地问:“喜福,咱们这系要去哪里未?”

  云寄桑低下头,轻轻地揉了揉她红彤彤的脸蛋:“我们?我们去江湖啊……”

  “糨糊?明欢知道未!那是两个鱼儿亲亲的地方未!系不系,喜福?”

  “当然不是!”

  “怎么不系未?明明系喜福说给欢儿滴!”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给你说这个了,师姐,你别笑,我真的不是……”

  “喜福,你怎么脸红红未?系不系病生嘞?欢儿给亲亲好不好未?”

  “欢儿!”

  “喜福?”

  “住嘴!……”

  正闹着,云寄桑忽然感觉什么在轻声呼唤着他,便停止了和明欢拌嘴,勒住马,回头向平安镇望去,只见茫茫的大雪中,平安镇静静地座落在那里,一如他来时一样,宁静而忧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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