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中壁虎《黑白剑》

  一.追杀
  幽火烛光、月下窗台,屋子里只有一道长长的剑光,对着白练似的月色,映衬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卫堂桓举起长剑,从头至尾的轻轻擦拭了一遍,方才插入鞘中,刹那间,夜色阴暗,房中竟已伸手不见五指。
  但窗户却开着,冷风自窗外吹入,带动了檐下的风铃,在风的寂静中,卫堂桓似乎听到了什么,他已是飞身扑出了屋子,高达十几丈的‘观月楼’上风声凛冽,他站在楼顶,几乎可以俯瞰到全城的夜景,但却看不到任锥的身影,他的心正在下沉,任锥绝无可能消失得这般快,除非……
  六楼的窗户半掩,有光透了出来,卫堂桓在‘镇楼兽首’之上轻轻一点,已是闪身到了屋檐下,自窗隙中瞧去,他赫然见到了任锥,这位戴着无常面具的杀手此刻正手提一颗鲜血淋漓的首级,坐在紫檀木制成的桌子边擦拭着他的长剑,他的剑极长、足有五尺,剑身漆黑,仿佛阎王殿前的催命符。
  卫堂桓的心在发冷,他忽然发现任锥已止住了动作,这位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杀手居然笑了起来,笑声犹如锈铁刻刀,只听他说道:“你追了我三天三夜,我却杀了四个人,嘿嘿……”他阴森森的笑道:“我似乎喜欢上了这种游戏,城西‘锦缎轩’的老掌柜李如松年纪已很大了,但还是有人要买他的命,你若想阻止我,最好加快脚步!”
  任锥的话音骤落,他已是化作一道黑影破窗而出,卫堂桓肩头轻颤,右手正要拔剑出鞘,但任锥的一只手竟已抵住了他的剑柄,抽出半截的长剑居然无法撼动分毫,他惧意顿生,松手便往任锥的胸口抓去,却见任锥一个侧身,早已远远的飘了开去,他的声息自远处传来道:“若你赶得及时,恐怕李如松还有活命的时机!”
  卫堂桓紧盯住了他的背影,在琼楼屋宇间追逐踪迹,任锥的身形就像一阵风,双腿只是轻触屋瓦,便已蹿出了几丈,自‘观月楼’至城西‘锦缎轩’,最少也需半个时辰的工夫,卫堂桓已渐感体力不支,突然前方灯火大亮,原来今日乃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城中的‘月湖’边上正在举办赏灯大会,只见任锥一个翻身,已跃下屋舍,隐入了茫茫人群之中。
  小桥流水、乌篷行舟,卫堂桓躲在檐下灯笼的阴影里,仔细搜寻着任锥的身影,他右手紧紧握住了剑柄,几乎连指节都已泛白。
  这时有人翻身上了屋顶,俯身而视,卫堂桓仔细瞧去,发现此人打了个手势,口中发出了‘嘘——’的一声哨响,突然自人群里又出现了四个人,都作劲装打扮,四人纷纷跃上屋宇,与原先那人聚拢成了一团,卫堂桓见他们一打招呼,便朝着城西的方位奔去。
  他紧随其后,剑已出鞘半截,匹练月色映在他洁白的剑身上,仿佛有股溢不住的杀气敞现,卫堂桓知道今晚有人要死,而他的剑,必须饱饮鲜血。
  城西并不能算得上是个好地段,这儿黑得要命,几乎看不到一丝亮光,卫堂桓‘嗖!’的一声合上了剑,月光骤断,但在极黑的破旧城墙下他却看到了一盏若隐若现的红色灯笼,正高挂在一根竹竿下随风摇曳,他知道此处便是‘锦缎轩’,只因‘锦缎轩’并不是个买卖丝绸的铺子,它做的另一种买卖……
  卫堂桓走入了进去,他发现屋内的陈设极其简陋,但一面横放在西墙前的屏风却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屏风上用锦丝绣着一幅春宫图,他瞧了半晌,发现竟描绘得十分逼真,布上的女子半裹云罗,手中抱着一樽琵琶,但下半身却是一条大蛇的尾巴。
  人首蛇身的女子边上立着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他的脸上镶着一张面具,居然与任锥所戴的那张一摸一样,卫堂桓心底升起了一股疑虑,但人像旁的一行小字却吸引住了他,他缓缓靠近了屏风,只见那行小字写着:李如松死于此处梁上,杀人者:任锥。
  他抬起头,眼皮底下却看到了一丝白晃晃的亮光,看起来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正当卫堂桓这样想的时候,他眼前的屏风忽然碎了,紧接着他便看到了一阵剑气袭来,发出了‘嗤!’的一声短促,精铁长剑竟想要洞穿他的咽喉,他已来不及后退,但卫堂桓的右手却比他的腿更快,只听得‘嗡——’,剑身震荡、犹如琴音。
  卫堂桓的剑已出鞘,堪堪架住了对方的利刃,整间屋子里仿佛还余留有长剑出鞘时的龙吟,只可惜墙内的剑依旧指着卫堂桓的咽喉,但墙外的生命,却已被他夺了去。
  他缓缓抽回铁剑,长剑本无痕,但剑上有血,在厚实的壁上留下了一抹腥红血迹,原来偷袭之人竟是从墙外透壁刺入,他的出手既快且准,可惜的是他遇上了卫堂桓。
  剑归鞘,夜未央,卫堂桓发现屏风后的墙上挂着一面无常面具,他仔细瞧去,发觉它竟完全嵌入了壁中,而面具所在的位置刚好处于方才屏风中那黑衣男子之所在,若有人自墙外远远看来,就像有人立于壁上,他心中忽然惊起了一阵恐惧,只想立马离开此处,但正当他回过身的时候,却发现门外竟站着三位黑衣男子。
  ‘哗啦啦’的一声响,东边的窗户被人捅破,一人自窗外飞身扑入,挡住了卫堂桓的退路,此刻他已被人包围,他瞧着屋外的剑客,月光落在剑柄上,却唯有他们的眸子是雪亮的,只因没有一个人亮剑。
  但时间并未静止,寂夜中有人当先出了手,那是位站于门外左侧的剑客,他的手臂极长,可是剑却很短,卫堂桓的瞳孔正在收缩,因他看到了月光,那是剑出鞘时倒映出来的白光,突然杀气彭湃,他的眼中爆发出了一种从所未有过的杀意,双剑就在刹那间相交,只听得‘叮——’的一声,火花四溅,卫堂桓的右臂竟被震得发麻,但他依旧没有移动脚步,那黑衣人却回身再次斜斜的削了过来——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这剑与剑之间的碰撞声犹如悦耳钟鼓,只是满含血腥。
  寂静的夜中原本只有两道剑光,但突然间卫堂桓的耳根处感觉到了一阵刺痛,一滴飞溅至他脸颊上的血液渐渐滑落,染红了他的衣袍,他猛地一声大吼,已是翻身上了屋梁,只见立于他身后的剑客正一截一截的归剑入鞘,他摸了摸耳根底下的一道剑创,‘呸!’的一声吐出了一口唾沫。
  门外的两人也已走入了屋子,卫堂桓认得他们,这四人便是方才在‘月湖’边上瞧见的那群人,他的掌心在流汗,虽然握剑的手仍旧沉稳,但心却已乱了,他说道:“你们为何要杀我?”
  “因为你是任锥。”
  卫堂桓不禁瞧了一眼嵌入壁中的鬼面具,道:“你们见过任锥?若不曾见过,又怎知我是任锥?江湖上没有人知道任锥长得什么样,因他从来都只戴着一张无常面具。”
  “本来不认得,但现在却知道了,”那划伤卫堂桓的黑衣剑客冷声道:“他的剑很快,快得足以一剑刺死南宫崩。”
  “南宫崩?!”卫堂桓惊呼,他忍不住低语道:“原来方才被我隔墙刺死之人乃是南宫崩!”他抬起头,道:“是他先要我的命!若我不还手,早已成了一具尸体。”
  “你还杀了李如松?”黑衣人面目冷峻,双眸之中似要冻出冰来,他阴森森的瞧着卫堂桓的身后,忽然抬手劈出了一剑,卫堂桓侧身避过,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动,一具尸首竟自梁上掉落,死者**上身,胸口有一条自颈部直至腰际的恐怖伤痕,只见伤口两侧皮肉外翻,深可及骨。
  卫堂桓笑了,笑得无奈至极,道:“看来我别无选择,这个黑锅我是背定了。”
  黑衣人丝毫没有笑意,道:“在这间屋子里的四个人,俱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剑术高手,你已完全没有了胜算,若束手就擒,倒能给你一个痛快!”
  “好!”卫堂桓咬牙切齿,冷笑道:“那我就弃剑投降!”
  他果真将剑丢了下去,长臂短刃的黑衣剑客大喜,正要伸手去接,却发现长剑竟隐隐发出了破空之声,他忙举剑相迎,但长剑却骤然止戈,只见它‘嗖!’的一声,居然划过一个大圆,自剑客的背脊处透穿了他的前胸,他怒目圆睁,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替……替我……报……报仇!”
  卫堂桓深吸一口气,手腕一抖,长剑居然撕裂了黑衣人的身体,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余下的黑衣人凝目瞧去,原来他的剑柄处有一条极细的锁链,竟与他的臂腕相连。
  “卑鄙!”
  三剑齐聚,以三处不同的方位刺向了卫堂桓,空气中的温度似乎正在下降,剑上所带的杀气几乎压抑得卫堂桓睁不开眼,他突然抬起了手,长剑直透过顶上的屋瓦,‘哗啦’一声,他居然撞破了屋顶,已是攀上了邻隔的城墙,屋内三人不甘落后,亦要跃上城头,但惨叫迭起,卫堂桓回过头的时候,他身后只剩下了一个人。
  仅剩的黑衣人显然十分惊怒,他背靠城墙,横剑而立,但脚下的瓦片却传来了一股震动,他猛地拔地而起,一个跟头已是翻身上了城墙头,与卫堂桓相视而望。
  ‘嘭!’方才他所站立之处被人捅破了一个大洞,只见朦胧月色下、阴暗城墙边,任锥正冷冷的瞧着卫堂桓。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你们……”
  卫堂桓亦是与任锥冷眼相对,道:“我早说过,他才是任锥,他杀了你的两位‘朋友’,看来还想要你的命,这一切,只是为了嫁祸于我!”
  黑衣人一摆长剑,森然道:“既如此,我们何不联手杀了他?!”
  卫堂桓想起了‘观月楼’上的短暂交手,他冷汗直流,道:“恐怕……你我联手也不一定可以杀了他!”
  任锥在下、卫堂桓二人在上,却见任锥缓缓拔出了他的剑,立于城头的二人在刹那间压力陡增,只听他望着卫堂桓阴森森的说道:“若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今日我只要他的命!”
  ‘命’字刚吐出口,他墨水般漆黑的剑也已出手,一阵冷风吹过,带来了一片乌云,月光突然被遮蔽,在黑漆漆的天地间,卫堂桓只听到了激烈的铁剑撞击声,这种残酷的声响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竟听得他的心也‘砰砰’直跳。
  忽然黑衣人的喘息声传了过来,他疾叫道:“快……快来帮我!若……若我死了,他……他必不会放……放过你!难道……你想替他……背黑锅不成?!”
  卫堂桓依旧没有动,他在等,等一个绝妙的好时机,阴云已开始渐渐消散,突然,他看到了一根带血的手指,正自他头顶飞过,他陡得出了手,这一剑简直比天际的闪电还要快,只是时机却并不巧妙,因此长剑只砍了个空,但任锥的注意力已被分散,他原本刺向黑衣人的一剑便慢了几分。
  黑衣人忽然弃了剑,竟张开双臂迎向了任锥!
  ‘噗!’剑中带血、血花四溅,墨汁般浓黑的铁剑穿过黑衣人的肩头,直将他与任锥拉近到了一种触手可及的距离,任锥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惧意,此刻唯有弃剑而遁方能躲过黑衣人的拼死一击,但他的左掌却牢牢握住了剑柄不肯放手,正当其犹豫之际,黑衣人已一把搂住了他的腰,任锥大骇!
  就在这一瞬息间,卫堂桓飞剑如芒,冰冷寒瑟的剑光在黑暗中划破了一道缝痕,似乎连空气都被撕裂成了片片碎布,任锥只眨了一眨眼,便感觉到了眼角的刺痛,他突然停止了挣扎,只因右眸有血滴下,他的视线一片红晕。
  ‘噗!’血如泉涌,自任锥右眼中涌出的鲜血喷溅了黑衣人一身,只听任锥撕心裂肺般的大吼起来,抬腿便踢飞了黑衣人,卫堂桓远远的退了开去,竟不敢逼近。
  任锥如颠似狂,恨声说道:“你……你们谁都没有好下场,我……我定要杀死你们,在你们身上割上一千刀,以……以报我失眼之……之仇!”
  “快……快杀了他!以绝后……后患!”
  卫堂桓明知黑衣人所言极是,但不知怎的,瞧见了任锥这副模样,竟不敢踏出半步,只见任锥手提黑剑,捂着右眼,一步一步的退入了黑暗之中,月光寂寥,他已走得再也看不到了,卫堂桓忽然松了口气,他浑身湿漉漉的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喘息未定,自言自语的问道:“他……他走了吗?”
  “自……自然是走了!哎!”黑衣人十分惋惜的叹气道:“一个好机会,就……就这样没了!”
  “你说的对极了,”卫堂桓突然间加重了语气,皱眉道:“我该一剑刺他个透明窟窿,若……若让他逃了,日后他养好了伤,定会重新来找我报仇!我刺瞎了他的一只眼睛,他……他说不准会砍断我的四肢!”想到此处,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竟抬起头恶狠狠的说道:“不如现在就赶上去杀了他!以绝后患!”
  卫堂桓持剑跨步,正要顺着血迹寻去,却被黑衣人喝止住了,道:“此时再去,恐……恐怕已无济于事,任锥狡……狡诈,不可硬……硬拼,朋友,今日一战,我们已是同……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不如先……先随我回去,等……等我召集几位高手,再……再报此仇!”
  卫堂桓冷冷的盯着他,突然道:“你说的话十分有道理,但我却不这样认为。”
  黑衣人笑了,说道:“那你是怎样想的?”
  “你此刻身负重伤,若任锥来报仇,必然先来找你,但要是我与你在一起,他便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少了一只眼睛的任锥总归不似完好无损的任锥,嘿嘿……”卫堂桓阴森森的笑道:“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响亮,只可惜……我要走了!”他竟真的转身跃下了城墙,但黑衣人的呼喊声自身后传来,道:“你不能走!你……你以为任锥找不到你吗?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他……他都能够找到你!”
  卫堂桓并没有回头,但他却停下了脚步,道:“至少我还能活一阵子,若随你一块走,恐怕我会死得更快一些,别忘了,我杀了你的两个同伴。”
  黑衣人忽而释然了下来,笑道:“原来……你在担忧这件事,他们……他们是死是活,并……并不重要,若你……随我回去,那任锥必死无疑!只因……我的老板是位……大人物!”
  卫堂桓的眼神亮了,他突然转过了身,道:“这位大人物既然能够派出你们五位高手来追杀任锥,那么……自然也可以让我有一处安身的地方!”
  “不错,他的确有能力让你不再受到任锥的报复,但……但前提当然是要先杀……杀了他,这就……需要你的帮助,他……他一定会对你很……很感兴趣。”
  两人似乎交谈得十分愉悦,竟‘哈哈哈……’的互相笑了起来,声彻城头。


  二.避仇
  已是第三日,天空突然下起了绵绵细雨,冰冷雨水落在**的肌肤上,不禁使人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卫堂桓身着黑衣,手持马鞭,作车夫装扮,他座下的马车上载着一尊棺木,棺盖微阖,顶上插着一面丧旗。
  忽然他敲了敲棺材盖子,道:“已过去了三日,怎的还未到你口中的‘隐林山庄’?”
  四周围只有无际旷野,并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但过了一会儿,居然自棺材之中发出了一个人的说话声,道:“既然是‘隐林山庄’,自然是在极隐蔽之处,只要你有耐心,总有到达的一日。”这人的声音竟像极了黑衣人。
  “我突然有些后悔,”卫堂桓说道:“任锥已有三日不曾出现,或许他永远都不会来找我了。”
  “但他一定会来找我,”棺木内的人猛地掀开棺材盖子,坐了起来,道:“你已别无选择,若我死了,大人物派来的高手只会将你一并杀掉!”
  卫堂桓沉默了下来,突得他一扬马鞭,喝道:“驾!”车马颠簸,在风雨中疾驰而去。
  飞驰了有一盏茶的工夫,卫堂桓猛地抬头望天,发现天际的阴云更显浓密,看起来暴雨就要来临,此时黑衣人的声音传来道:“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山神庙,我们可去那儿避一避雨。”
  正说之间,地平线上果真现出了一座庙宇的轮廓,卫堂桓不禁低声笑道:“看来你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却不知那庙里是否有香醇的烈酒?”
  “酒?”黑衣人桀笑起来,道:“若连这种地方都藏有美酒,那天下岂不是有了太多的酒鬼?”
  穿过朦胧雨雾,卫堂桓总算是来到了山神庙前,他发现这竟是一座早已被人废弃许久的小庙,就连大门外的庙匾都已不见,庙内更是杂草丛生,但主殿内却有一阵极香醇的酒味传了出来,他禁不住赞叹道:“好酒!”
  两人跨入了殿中,原来大殿内已有人,只见一群青衣劲装的汉子正随意的坐在地面上饮酒取暖,他们之中似乎带有一种无言的默契,谁都没有多说一句话,更没有人对于进门的不速之客多瞧上哪怕一眼。
  卫堂桓舔了舔嘴唇,说道:“这是上等的绍兴女儿红!好酒!好酒!”他竟走至一人身侧,弯腰将他面前的酒坛子端了起来,仰头正要喝下,却听得‘哗啦’一声,那人以刀柄敲击泥坛,酒坛居然裂成了碎块,美酿洒落了一地,卫堂桓惋惜道:“可惜!可惜!这好酒全让土地爷爷享用了。”
  黑衣人瞧了一会儿,突然走至他身侧,附耳道:“看来这些人并不欢迎你。”
  “我只想喝上一口香醇的美酒。”
  “只可惜他们并不愿与你分享,所以你最好还是找个安静的小角落里睡上一觉,或许等你醒来之时,你就能变成一位真正的酒鬼了。”
  卫堂桓似乎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道:“那需要一整个地窖里的酒,才能让我变成一个真正的酒鬼,你有吗?”
  黑衣人摇头。
  卫堂桓笑道:“既然没有,那你……”他突然间没法子再说下去了,只因他看到了一个人,正极其缓慢的自庙门外走入,他走得很轻,但跨出的每一个步子都在青石地板上留下了浅显的足印,这人头上戴着一顶范阳斗笠,肩上披着一袭蓑衣,帽檐压得极低,几乎看不到他的脸。
  但卫堂桓仍旧一眼便认出了他,他竟是任锥!
  黑衣人自然也感觉到了不妙,他与卫堂桓二人一步一步的退至山神像前,颤声道:“你……你怎会追到这儿?”
  任锥摘下了斗笠,右眼一条新结的伤疤还透着肉红,他睁着一只精光闪烁的左眼,恶狠狠的说道:“你们以为换了一身打扮我便找不着了?哈哈……真是天真得可爱,”他陡得目光一寒,冷声道:“今日这儿的所有人都得死!”
  黑皮木纹的剑鞘内骤然现出了一条漆黑的龙,黑罡剑气瞬间便布满了整个大殿,卫堂桓正要拔剑相迎,却被黑衣人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们先走!”
  只见原本散落在殿中各处的劲装汉子竟在刹那间弹跳了起来,一个个的俱都杀向了任锥,任锥的嘴角微微挑起,已是将黑剑插入了一人的咽喉之中……
  马车疾行,但卫堂桓与黑衣人却施展轻功,自另一方向逃了开去,两人直奔了有半个时辰,方才停住了脚步,卫堂桓问道:“庙里的人你认得?”
  黑衣人点头,肃然道:“他们是大人物派出来截击任锥的援手。”
  卫堂桓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的眸子,突然开口问道:“大人物为何要派你来杀任锥?”
  “大人物也是个凡人,”黑衣人带着卫堂桓走入了一片茂密的林子里,道:“既然是凡人,那就会怕死,若有一个像任锥这样的人要来杀你,你会怎么做?”
  卫堂桓的眸子里焕发着某种光彩,回答道:“我会找个极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然后……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替我去杀他。”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既是聪明人,那就更应该爱惜自己的生命,任锥不好惹,但‘大人物’也同样可以杀了你,”黑衣人忽然掏出一块锦布,道:“所以在我带你去见大人物之前,最好蒙住你的双眼。”
  卫堂桓接过锦帕,道:“大人物怕死,我当然更怕死。”他丝毫没有犹豫,便已缚住了双眸,眼前突然间变得一片漆黑,但他的鼻子里却能嗅到自锦缎上散发出来的独特香气,这种味道令他的四肢逐渐变得瘫软无力,卫堂桓稍显惊慌,道:“布帛上有毒?!”
  “不用担心,为了以防万一,只好暂且委屈你一阵子了。”他说完这句话,卫堂桓便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感觉到有人架住了他的双臂,将他抬入了一口闷热的箱子内,他依着木壁,颠簸的漫长路程几乎就要令其昏昏欲睡,但幸好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马车在一处充满了杏花香味的地方停了下来,卫堂桓猜测这儿应该是片园子,此时黑衣人低沉严肃的语调声传来,道:“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无论你如何去猜测,都绝猜不到这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顿了顿,忽然拉住了卫堂桓的手腕,接着说道:“我们知道江湖上能人众多,有些人就算蒙住了双眼,仍旧可以用步伐来识别出具体的位置,所以……还是要委屈你一阵子。”
  突然一把椅子触碰到了卫堂桓的双腿,他只感觉到黑衣人猛的将他推入了椅中,道:“只要一小会儿的工夫,你就能重现天日了。”
  木椅悬空,正被人扛在肩头朝前走着,卫堂桓屏息而闻,将每一个轻微的步伐声都记在了心底,直到椅轿停了下来,他在心中微微一笑,不多不少,刚好是八百六十三步。
  “我们到了?”
  竟没有人回答他,他等了一会儿,缓缓摘下了眼罩,卫堂桓发现此刻他正站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四周的壁上挂满了刀、枪、剑、戟,这儿虽然宽达几十丈,但却十分阴暗潮湿,只有建在地底深处的建筑,才会让人感觉到如此的压抑,因为这儿听不到风声。
  但风铃却响了,卫堂桓猛然间回过头,他发现紧闭的大门上挂着一串金子制成的风铃,正‘叮铃铃——叮铃铃——’的响个不停,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流动的空气,只可惜这儿闷热得像一盅火炉。
  “谁?谁在那儿?我看到你了!你是……大人物?”
  风铃突然间戛然而止,仿佛整个屋子都沉寂了下来,半晌之后,一股卫堂桓从未听过的声音自屋宇角落的阴影中传来:“大人物?你们都认为我是个大人物?哈哈……你有见过躲藏在地底下的大人物吗?”
  卫堂桓松了一口气,笑道:“若我惹上了一个像任锥那样子的人,就算在地底下躲上一辈子也愿意,至少比死在他的剑下强。”
  “但我不愿意!”大人物忽然间忿恨的说道:“所以他必须死!”他顿了一顿,语气缓和了下来,道:“我知道很多人都希望第二天发现他的时候已成了一具尸体,包括你!”
  “我?”卫堂桓摇了摇头,道:“我只想找个任锥绝寻不到的好地方,安安稳稳的等有些人去杀了他,比如说……你!”
  大人物略感惋惜似的叹了口气,说道:“孟尝说你的剑法十分不错,就连任锥的一只右眼,都被你刺瞎了,我想似他那样的人,纵使你将自己掩埋在地底下,他也必然会掘地三尺,把你拎出来狠狠的在你身上捅个透明窟窿方才罢休。”
  “若你不说……任锥又怎会寻找到这儿来呢?”
  “他不死,我难以入眠,每隔一个月,我便会换一处藏身之所,今日已是本月的最后一天,”大人物的声音飘忽无影,令人无法捉摸,道:“若任锥死了,那你也就不用待在这见不得光的地底下了。”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只可惜我别无选择,但我杀不了他,他的剑……实在是太快了。”
  “你是我唯一的机会,”大人物说道:“我绝不会放弃这个绝妙的好时机,孟尝会随你一块去对付他,既然你弄瞎了他的一只眼睛,那自然也可以弄死他的这一条命!”
  卫堂桓盯着角落里的阴影,忽然问道:“任锥为什么要杀你?他……他只是个杀手。”
  “他的确是个杀手,但有人却雇了他,”大人物深深的吸入一口气,道:“幸好我早已得到了消息,否则……嘿嘿!恐怕此刻我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你的确是个谨慎、仔细、消息灵通的人,”卫堂桓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大屋内显得有些阴森,道:“但我却不得不告诉你一件十分糟糕的事情。”
  “哦?”大人物也笑了,奇道:“像我这样的人,已很少有事情可以令我烦恼了,你倒是说说看?”
  “你真想知道?绝不后悔?”
  “既然麻烦事找上了门,我就算想躲,也已来不及了。”
  卫堂桓突然跨步走至风铃旁,道:“我一直不明白这儿为何要挂一串风铃,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大人物沉默着,他似乎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年轻人越来越有兴趣了。
  “因为你在害怕,只有当风铃响起来的时候,你才会躲在屋子里的某一个角落里不敢现身。”
  “哈……哈哈……”大人物大声笑了起来,只是笑声显得有些许勉强。
  “你不敢现身,只因为有杀气,杀气现、风铃响,而杀气却是自我身上而来,”卫堂桓的嘴角掠起一抹笑意,道:“只因我是来杀你的!”
  大人物久久未曾开口,却听卫堂桓继续说道:“你的确是个聪明人,懂得避开我的锋芒,在此之前,我确实快要失去了耐心,但幸好你派出了孟尝去截杀任锥。”
  这一次大人物没再沉默,他忽然道:“这么样说来,你才是任锥?那个想要来取我性命的杀手?”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此刻已找到了‘隐林山庄’。”
  “哎!”大人物一声叹息,道:“我终于想通了,你故意让所谓的‘任锥’在江湖上杀人,只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个人对我的威胁有多大,他的剑有多快,快到足以一剑刺穿我的咽喉,于是我就会开始害怕,我一旦害怕,便会露出破绽,比如……”
  卫堂桓替他接了下去:“比如你派出了五位高手来截杀任锥,这就给了我一个绝妙的好机会,这个机会我已等了许久。”
  “我懂了,已懂得十分彻底,哎……”大人物的叹息中带着一丝愉悦,道:“但我此刻并不害怕,你知道是为何吗?”
  “说说看。”
  “因为你中了毒,你眼上所蒙的锦帕洒有一种叫做‘软骨酥’的麻药,它足以让你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浑身乏力,就算你想拔出一柄剑来,也没法子办到。”
  “是吗?”卫堂桓忽然间捧腹大笑,道:“您是位大人物,那定然听说过在西域‘薄阳谷’内有一种奇特的毒蛇,若有人被它咬上一口,便会在一盏茶的时辰内变得异常兴奋,西域‘蛇姬一脉’就世代用其毒液来制作绝顶的**。”
  ‘叮铃铃——叮铃铃——’忽然风铃再次响起,卫堂桓发现阴影中现出了一个人的轮廓,他的瞳孔惆然收缩,竟阴森森的笑道:“你总算是出现了,我以为你是个不容易激怒的人,但现在看来……哈哈……”他摇头笑道:“其实我身上并没有这种蛇,但我却仍旧能够杀了你,你可知道是为何?”
  “为……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大人物是个已完全失去了武功的普通人!哈哈……”
  卫堂桓慢慢的靠近了他,墙上挂满刀剑,他知道,只要自己轻轻的一划,便能带走大人物这条脆弱的生命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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