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神
张小花《剑神》
赵天乙意气分发地走在长安街上,他衣屡光鲜眉目如画,但自然而流出一股英豪之概,在他的腰间悬着一柄黄金吞口的乌鞘长剑,他走在这条繁华的街上,人人对他侧目而视。
赵天乙驻步在挂着六个幌的天风酒楼下,把缰绳扔给一个上来招呼的小厮,缰绳那边是一匹巨兽似的马,天乙甩出一锭银子随口吩咐道:“遛完刷了,上最好的料。”他径上了二楼拣了靠窗的雅间坐下,对侍立一旁的小二说:“我就有一个人,挑你们招牌菜上。”说着扔桌上一锭五两的银子,小二诚惶诚恐道:“少爷要什么酒?”天乙摆摆手,见小二还不走,便说:“剩下的赏你。”小二欢天喜地的去了。
赵天乙向楼下望去,见小商小贩各据一角卖力吆喝,街上行人川流不息,街的对面是一排小吃摊,热气腾腾的冒着油烟,所光顾的多是苦力,这时他看见一个人,这个人大约四十左右岁的年纪,头发乱蓬蓬的,身材臃肿,这个人之所以引起赵天乙的注意,是因为他的吃相,他要了一碗杂碎一张硬面饼,他把多半个饼小心翼翼地掰在杂碎里用筷子搅一搅,左手紧捏了另半个饼就碗边用嘴一吸溜,唇舌紧动了几下,仿佛咽下了什么美妙无穷的好东西。他用筷子捞起一小堆肠肚来,送入嘴里,腮边两团肉就紧凑起来,同时嘴巴接连吸气蠕动,肠肚已尽碎了,他深吸一口气,尽收了其中的芳香,他稍叹一口气又捞起一块饼来,嘴一吸溜饼已经下肚,牙齿却动了起来,找出饼的屑沫来品评,他又捞起一小团杂碎,嘴巴和腮边的肌肉又忙碌起来,每一口东西刚进他嘴里的一瞬间芳香都仿佛一下子被吸尽了,他忙着咽下去,为下一筷子的美味调整着表情。肉吃尽时他左手还有半个饼,因为刚才太专注,左手显然有些麻了,他就着杂碎汤吃饼,享受又开始了,他把半碗汤喝得山响,手里的饼一角一角小下去,当他把最后一角饼塞入嘴里的时候,天乙都有些替他遗憾,觉得他的快乐时光辉煌而短暂。
中年人吃光了一切,在嘴里搜罗尽了余香,这才不紧不慢掏出一块大手帕来在嘴角一抹,与此同时一条细微的汗水顺他的鬓角蜿蜒而下,中年人仿佛早有预料,手帕截住汗水往上一擦,长叹了一口气,掏出三文钱放在桌上望一条小巷去了。
店小二在上菜时赵天乙问他道:“你知道剑神吗?”小二说:“王大力嘛,怎么不知道,就住对面巷子里,尽头那一家便是了。”小二的回答显然让天乙吃了一惊,转而又有些惊喜,然后才有一点失落。他本以为剑神该是一位大隐于市的世外高人,想不到他的名字和住处随随便便就有人知道。他向对面的巷子望了一眼,又想起了那个胖胖的中年人。
第二天赵天乙沐浴更衣后选了一根漂亮的腰带,插上那把长剑,扔给老板一小包银子,吩咐店里任何人都不准动他的东西,这才奔对面的巷子里来,巷子里满是泥泞,剑神的家门口堆着一小堆垃圾,他扣了扣门环,出来开门的便是那个吃杂碎的中年人,他面带微笑,问赵天乙找谁,赵天乙愣了一下神,说:“我是来拜访剑神先生的。”那中年人也愣了一下,随即脸一下子红了,他说:“这……嘿……”赵天乙笑了一下,想起那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话来,他的手掏向腰间,指头掂住了一块五两大小的银子,随口的话也准备好了:烦你通报一声,些许意思不成敬意……
“我就是王大力,朋友们抬举称一声剑神,那是不敢当的。”中年人有些害羞地说。
气氛有些尴尬,赵天乙的手还放在腰间,已经掏出的半块银子有些闪烁,赵天乙直直跪了下去,他看见他旁边的垃圾堆上有一小堆鱼刺,些许未吃尽的肉沫还有一股鱼的腥香……
“晚辈赵天乙,仰慕剑神先生大名,特来拜师求艺。”这几句话是几个月来颠来倒去烂熟于胸的,此刻说来不见了一丝的渴慕,简直有些敷衍了。
王大力又有些害羞,慌乱中忙打开大门,险些绊了一跤,一边说:“进来说话,进来说话。”
这与天乙心中那位傲气不可一世的形象大相径庭,他本来的打算这一跪就永不起来,直到剑神答应为止,然而现在只好站起身来,趁王大力回头的时候他拍干净了膝盖上的土。
王大力把他领进院子,频频回头招呼,像是接待一位客人,院子很大,杂七杂八放着十八般兵器,院西角有一处梅花桩,一棵树下靠着一个笑盈盈的俏姑娘,她往嘴里扔一个酸毛杏,笑着看赵天乙,显然刚才那一幕她是尽收眼底了。王大力对她说:“杏儿,叫你娘煮点茶来,有客人了。”那姑娘俏脸一甩跑进屋里去了。王大力把赵天乙让进一间屋子坐下,双手搓着膝盖不知该说什么,赵天乙说:“我这次来是拜师的,还请王先生收我为徒。”说着又要跪,王大力急忙扶起,说道:“不忙,不忙,看看再说。”赵天乙以为这是在考较自己,就说:“我从五岁学剑,日练不辍,虽然家境算得上殷实,但从不娇生惯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品行算不上无暇,但也端正,从不饮酒,不好女色……”王大力笑了起来,说:“不是这个意思,我看得出,你是个出色的年轻人,我问你,你练剑为了什么?”赵天乙毫不犹豫说:“一来强身健体,二来锄强扶弱。”王大力宽厚地笑了笑,说:“你爱剑吗?”赵天乙道:“性命可抛。”王大力又笑了,说:“那也不必,性命没了还怎么练剑。”赵天乙觉得这话有些高深,还没来得及好好去想,王大力紧跟着说:“你刺一剑看看。”赵天乙顿时来了精神,他知道真正的考较开始了,他并不答话,右手向左下一划,手已握住了剑柄,这个动作他做过上亿次,简捷有力,长剑出鞘,寒光四起,光芒再一闪剑已如鞘,屋子里寒气逼人,然后才听到苍一声吟,那是剑出鞘的声音,那声音现在才传出来,可想这一剑的速度和力量。王大力看着,过了半晌才说:“毛病有三,第一腕力不足,剑刺出来颤抖不止;第二痕迹太明显,只要是用剑的人一眼就看出你的剑的方向和目的;第三嘛……”王大力笑着说,“姿势太漂亮了,用剑又不是插花,费在这方面的功夫大可不必。”赵天乙听得冷汗涔涔,惭愧难当,王大力说:“你出拳打人时胳膊会颤抖么?既然你用拳头比用剑更准确,为什么还要拿着剑呢?”赵天乙抱拳,由衷道:“多谢剑神指教!”王大力笑道:“你也不用灰心,我是四岁练剑,练直刺练了十八年才练到如同使臂的境界,看得出你的老师也是位高手,他只不过太急于求成了。”这时杏儿托了两杯茶进来,仍旧俏生生地笑着,看了赵天乙一眼,把茶放在桌上出去了。王大力端起一杯茶,慢条斯理地说:“你这个徒弟我收了,看你这架势也不可能是走着来的,这茶你一会儿再喝,去客栈把东西归整一下就搬来住吧。”赵天乙大喜,也不理会王大力怎会如此不客气起来,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算正式拜师了。他后来才明白,师父只有谈到剑时,才会如此骄傲和镇定自若,而在平时,他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矮胖子……
赵天乙去客栈牵马时,客栈老板诚心诚意地对他说:“给剑神当徒弟,最长的没超过三个月,也不是吃不了那苦,只是学不上东西,反正就是呆不长,像您这样享受惯了的,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怕连三天也呆不下去。”赵天乙接过缰绳,没说什么,径自走了。
赵天乙第一天在王大力家吃饭,王大力让妻子王白氏炒了三个荤菜,让杏儿打了两斤散黄酒,算是比较隆重地接待了他,并商定赵天乙每月的伙食折成银子付给王白氏,赵天乙豪爽地放在桌上一百两银子又被王大力抛还给了他,说你我虽是师徒,也要讲个君子之交淡如水,什么时候你走了我们也得是两不相欠。
第二天赵天乙起了大早帮着师娘白氏提了一桶水,又被王大力说了一顿,他说,你来我这是为学剑的,不是打杂的,你该干什么应该自己心里清楚。至于为人处世踏踏实实就好,别来俗的。
从此赵天乙就站在小院里日复一日练直刺,王大力有时来看一眼,没说过一句话。
王大力给赵天乙一块牌子,上面点了一个毛笔点,赵天乙就站在一剑开外的地方刺这一点,开始剑尖距那一点总还有那么几点的距离,到三个月后剑剑不离那一点,那一点被刺成了一个小洞,王大力就又在小洞边上画一点让赵天乙继续刺,直到一块牌子全被刺成了小洞,王大力说,成了,明天你不用再练直刺了。那时已经过了一年半了。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长安街上来了一群大汉,他们个个衣鲜光亮谈笑风生,他们到了天风酒楼门外,把缰绳统甩给手忙脚乱的店伙,一路山响上了二楼,纷纷叫嚷:“小二,上酒上菜,要最好的——”
这时的赵天乙正在天风酒楼对面的巷子口吃羊血粉丝汤,他吃得痛快淋漓又狼狈不堪,不停用粗布大袖擦着脸上横七竖八的蒸汽和汗水,他头发凌乱,骨节粗大,已经不是初来长安的那个锦衣少侠了。他的注意力都在汤上,所以对那十几个大汉全没在意,但那十几个大汉在二楼向下眺望时却看见了他,其中一个惊奇地说:“咦,那个人好像是少爷!”其余的人凑上来一看,都说:“像是像,但少爷不是在和剑神先生学剑吗?”
这时赵天乙抬了一下头,五官清晰地呈现了出来,只听对面天风酒楼里一阵惊呼,十几条大汉又一阵山响奔下楼来,不由分说跪了一街,叫道:“少爷——”赵天乙微微一惊,继而平和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扶起了当前的两名大汉,说道:“赵大、王二,是你们呀。”赵大王二身后的汉子们也纷纷起身,招呼道:“少爷!”赵天乙挥挥手,霎时间又成了那挥洒自如的大少爷,他说:“你们找我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吧,难道是……”赵大满脸堆欢,说:“家里出大事了。”赵天乙见状放下心来,说:“哦?”这是他以前与手下人说话的习惯,意思就是说下去,赵大说:“老爷要少爷务必回去一趟。”王二插口道:“老爷说让少爷回去继承家产,他老人家想享清福啦。”
赵天乙皱皱眉头,往碗边放了三枚大钱,说:“回去再说。”赵大说道:“我们特意为剑神先生备了十坛好酒。”王二插口道:“最重要的还有一口古剑。”赵天乙笑笑,领着一干人走进了胡同。
王大力起来后做完了晨练正在院中劈柴,听见外边脚步杂乱,赵天乙领进十几条大汉来,师徒俩话并不多,王大力只冲赵天乙点了一下头,赵天乙还没来得及介绍,一干大汉纷纷叫嚷起来:“喂,老头,去烧点茶来。”“喂,老头,我们住哪?”“喂,老头,剑神先生不在家吗?”
王大力愣了一下,对赵天乙说:“他们是你朋友吗?”一干大汉又嚷:“这是咱们少爷,乱问什么……”赵天乙静静道:“这是我师父,剑神先生!”大汉们愣了,当时虽然吵,但赵天乙的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每个人都感觉到膝盖发软,本来他们给王大力行个跪礼并不为过,但面对这个被自己喊了半天“老头”,貌不惊人的中年秃顶,他们一时不知所措。还是赵大反应快,急忙喊:“快去把见面礼抬来,咱们正式见过剑神先生。”一伙人连忙称是,纷纷抢出门去,眨眼间抬进时坛酒来,王二捧者一个长条匣子,双手捧给王大力,说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望剑神先生笑纳。”
王大力揭开盒盖,见盒内躺着一柄无鞘古剑,乌光缠身,泰然有威。王大力赞一声;“好剑!”又盖上盒子,双手捧过,道了声谢。吩咐赵天乙把赵大他们领进客厅,自己随后跟来。众人规规矩矩等他坐下才入座,神情举止之间颇为尴尬,早有几个人烧了茶来端上。赵大他们本想说几句“有眼不识泰山”之类的话,见王大力和赵天乙神情淡然,一时反不好出口了。
王大力对赵天乙道:“你师娘和杏儿都不在,家里没什么东西招待客人,你让他们把带来的酒打开喝了吧。”赵大刚想说什么,赵天乙却说:“让你去就去吧,我师父不喝酒,你们搬到客栈去住,有事我找你们。”赵大他们急忙辞出,如遇大赦似的去了。
王大力看着赵天乙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但孝道不可废,你就回去吧。不管你还来不来,我要托你一件事。”
“请师父吩咐。”
“你回了洛阳,帮我找一个叫吴二的剑客,不管你找不找得到,派人给我捎个信来。”
“师父,洛阳城里叫吴二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不知您要找哪一个吴二?”
“这个人很好认,因为他看上去像个傻子,常常把饭倒在鼻孔里,不会自己上厕所,身上臭烘烘的。”王大力说这些话时非但没有半分的厌恶,反而露出了真诚的微笑,他说:“但他是个绝顶的剑客,十年前他败给我一招,五年前我们约好比剑,他失约了,从此就失了踪影,有人说在洛阳见过他。”
“他为什么失约,是害怕失败吗?”
“绝不是,我记得十年前他败了以后是笑着翻着跟头飞走的,那时他还不是很傻,他为找到了我这个对手而欢欣鼓舞,五年中他拼命练剑而致使精神错乱,他记错了比剑的日子,我想他一定比我更为懊恼和沮丧,因为有人看见他扔了剑大哭而去,再后来他就去了洛阳,如果他还没死,我大概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
赵天乙听得悠然神往,他说:“师父,我明天就动身。”
王大力摇了摇手,说:“再等三天,我传你最后一套剑法。”
赵天乙见师父说得郑重,竟呆在当地一时无语。
第二天,院子里。王大力所谓的最后一套剑并没有口诀和招式,他扔给赵天乙一柄长剑,二人就在院子里斗起剑来。师徒二人都没有什么复杂的招式,就是简单的你来我往的直刺,赵天乙一不留神剑被打掉了。王大力说:“再去拿一把。”又补充说:“拿那把短的。”赵天乙拣起一柄稍短的剑来,二人又斗在一处。
赵天乙拿着短剑,步伐和招式都不得不变,比原先又快了一个节奏,只因短剑威力稍逊长剑,所以出招之间必须多想一步。王大力弓步直刺,“呼”一声,赵天乙剑又被击落。王大力说:“再去拿一把,要更短的。”
赵天乙看了看兵器架上,只有一把匕首长短的剑比手中这把更短,他拿起这把匕首,疑惑地看了看王大力,王大力捏个剑诀,说:“又来了!”
这次赵天乙完全落在了下风,在王大力凌厉的攻势下,他只有左躲右闪的份。王大力长剑吞吐不定,划个圈子向他圈来,赵天乙躲无可躲,因为他知道这其中孕含了无数的刺招,似虚而全实,似实而全虚,王大力的直刺!
赵天乙只有出剑一击,双剑相撞,赵天乙手上一震,剑却并没有脱手,他这才明白师父让自己用短剑的用意,如果他用的是长剑,无论如何也顶不住这一击。赵天乙正在怔忪之间王大力忽然道:“进攻!”赵天乙无暇细想,近身攻去。王大力长剑无所运用,将剑身一横用剑刃与赵天乙相搏。
赵天乙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短剑居然有这许多的用法,长剑的招式一但用短剑施展威力又增加了几倍。他懂得了师父在这之前跟他说的:只要剑意在心,无物不是剑的道理。
王大力虽然处身绝险,却仍从容自定,长剑在胸前一横一荡一横一荡形似舞蹈。
赵天乙只攻不守,短剑翻飞水泼一样刺向王大力。
王大力有意看他造化,也不全力返攻。
赵天乙攻了近三百招,他胸中的绝学大部分来自王大力,他眼见攻不下,忽然变招将幼年所学施展出来。
王大力长剑在指间一跳,顿时将赵天乙逼出一剑之外。叫道:“停吧。”赵天乙向外一跳,若有所思。
王大力道:“本来预教你三天,想不到一天授完,可喜可贺,你明天就动身吧。”
赵天乙低头看剑,良久方悟。忽对已走在门口的王大力说:“师父,世上有没有无剑胜有剑之剑术?”
王大力头也不回:“没有。”
整场比试中王大力只刻意让了赵天乙一次,赵天乙明白:如果王大力不对自己喊“进攻”二字,自己永远无法体会这以短胜长的境界,自己与大师的差距就全在这二字上了。
不知什么时候,杏儿静静站在了赵天乙身后,她说:“听爹说你明天要走了。”
“对。”
“还回来吗?”
“不知道,我爹让我回去继承财产。”
“那你还回来吗?”
“不知道。”
“你学剑学傻了。”王杏儿笑着,却不胜悲戚。
“我不傻,我都明白。”
“那你还回来吗?”
“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不回来就永远不会回来了,我这样的人哪个姑娘跟了我都不会有幸福,如果我不放弃剑,那我需要的只是一个烧火做饭的人,如果我放弃,那我则没有必要回来。”
“我等你三个月。如果你回来,我给你烧火做饭。”
“你才傻,为什么呢?”
“那你学剑又为什么呢?”
两个人没再说话。
赵天乙走的时候王大力一家都送了他,赵天乙给师父师娘磕了三个头,王大力扶起他,拍拍他肩膀说:“走吧,你是我唯一正式收的徒弟。”赵天乙点点头,跨上马与赵大王二一干人绝尘而去。
一行人走了几天,在一处荒郊的酒摊上歇脚,几个孤身客人见了赵大王二一帮恶汉自觉到让出两条长凳来。赵大吩咐手下人搬来两坛自己带的好酒,甩给小二一锭散银,只点了几个佐酒小菜。赵天乙从容坐下,打量了一下四周。
这露天的酒摊也不小,靠柜台七八张长登上坐满了红头胀脸的醉汉,腰间鼓鼓的都带着家伙。这些人并没有看赵天乙一伙,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酒桌居中的一男一女斗酒。
酒摊中央一张偌大的木几上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也不说话,抬起酒坛倒一碗酒仰脖就喝,身周已倒空了好几只坛子。那男人袒胸露怀,袒露处尽是黑刺刺的毛,黑中透着红,酒气已逼向了四周。那女客长眉杏眼背背单刀,喝得仍是那般从容不迫。
那男人又喝一碗,“哇”一声吐了,抬起凶脸骂了一声。那女客仰脖喝完最后一碗酒,向四周逼视了有一眼 ,说:“老黑,你输了。”老黑道:“老子还没趴下,二子,再拿酒来。”店小二懒洋洋道:“黑爷,早没酒了。”老黑怒气冲冲一拍桌子,四周一望,说:“那边的朋友不是带酒了吗,先拿几坛来。”老黑身后的汉子中便有一人径在赵天乙桌上拎了酒坛,显然仗着己方人多没把赵大们放在眼里。赵大刚想发作,却被赵天乙拦了,低声说:“别惹事。”
老黑见有了酒,又倒上,刚喝一口又哇的吐了。那女客冷笑一声也倒上一碗,喝了一口赞道:“好酒!”又说,“今天你输了,以后这条道上的生意由我雷媚红来做。”话音未落老黑身后的众汉纷纷起哄。原来这二人是两拨土匪,在这里比酒争地。老黑身后一黑汉邪笑叫道:“黑哥,以后不能和女人比酒,你看她胸前那两只坛子不也能放二十斤酒吗?”老黑与其余土匪放肆大笑。雷媚红不动声色,一甩手,酒碗射出,将那黑汉额角打踏一块,顿时血酒淋漓。雷媚红冷笑道:“我教教小辈们说话。”老黑一拍桌子,身后土匪各拔刀剑,雷媚红稳坐不动,只是微微冷笑。剩下的几个酒客皆偷偷向门口溜去。
赵天乙喝完一杯清茶,站起身说:“赵大王二,我们走。”店小二叫道:“那边的爷留下酒钱再走!”赵大喝道:“我们没喝你的酒!”店小二撸起袖子,从柜台里抽出单刀往柜上一拍,懒洋洋道:“凡是进了我这店,一概交银200两!”原来这小二是与老黑一伙的土匪。这时雷媚红忽道:“二子,他们的酒钱算我的,刚才我喝了人家一坛20年的女儿红,顶平了。”店小二道:“姑奶奶,你和黑爷的事我们不管,但生意得做。”雷媚红长眉一挑:“二子,欺我今个没带人是不是,我雷媚红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变过?”店小二陪个笑,把刀收了,对赵大嚷了一声:“滚吧!”
赵天乙把怒气冲冲的赵大拉了一把,对雷媚红一抱拳道了声谢,领着众人向门外便走。只听老黑的声音:“雷媚红!这条道我做定了,从前你仗着你老子雷天霸,现在你老子见阎王了,你们雷家堡也不用混了。不怕吓着你,就是你老子还活着他今天也得死!”雷媚红轻蔑道:“就凭你?”老黑抹了一把胸前的酒秽物,恶狠狠道:“清风绝,清风绝你听说过没,吓死你个婊子,就是打败剑神的清风绝,那是我师叔!”
赵天乙站住了。
“你放屁,我还没听说过这么一号人。”雷媚红显然是在撒谎,她知道清风绝,江湖人都知道清风绝。
这时门口走进一位道人,背背长剑手持拂尘,行走之际显得轻逸飘然,他轻飘飘地进来轻飘飘地说:“他没放屁。”
“你是谁?”
“贫道清风绝。”
所有人都愣了。
老黑满脸谄笑:“师叔,您老人家来了。”
赵大在旁早不耐烦了,伸手去扯那道人,边骂:“哪里来的杂毛……”
道人手一挥,拂尘微动,赵大惨叫一声飞了出去。王二与手下人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救护。赵大挣了几下,嘴角出血,仍嘶声道:“保护少爷——”
赵天乙静静看了清风绝一眼,施了一礼。
清风绝一愣神,见是一名后辈,随即一笑道:“小官人请了,师出何门啊?”
“我叫赵天乙,剑神先生首徒。”
所有人又愣了。只有赵大急得干咳不止,连声叫道:“保护少爷——”
赵天乙道:“得闻长者曾战败家师,不知是否能讲述那一战的情景。”
清风绝一挥手,淡然道:“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上门索战三次,令师不敢交手坦言认输。”
“斗胆不才想代家师与阁下切磋几招。”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雷媚红急道:“酒钱付清了还不快滚!”
赵天乙看着清风绝。清风绝道:“请到外边说话。”
赵天乙道:“不必了,不过顷刻间的事,何必赘烦。”
清风绝更不说话,拔剑。
赵天乙冲他点了点头。
清风绝轻吟一声,长剑刺来。
赵天乙拔剑往清风绝手上一点,清风绝手腕见红长剑落地,赵天乙剑向上一支已横在清风绝颈上。赵天乙说:“家师不屑与你动手,何敢狂言。”
清风绝眼中没有任何神色,他后退。赵天乙撤剑归鞘。
清风绝突然抢起地上长剑,再次刺了过来,雷霆一击。
赵天乙拔剑,出刺,上撩。清风绝长剑落地,脖颈一凉,赵天乙没有伤他,再次撤剑。
清风绝双眼血红,呼吸粗重,他瞪视着所有的人,忽然放声大笑,他撕扯衣衫,手舞足蹈,嚎呼叫道:“你们这群混蛋全被我骗了,哈哈哈,老子不是清风绝老子不是清风绝,哈哈哈,你们都被我骗了……”他嚎呼而去。
赵天乙慢慢将长剑归鞘,口中喃喃道:“不错,我们都被他骗了,他不是清风绝。”只有老黑委顿在地,绝望又无助地自言自语:“他怎么可能不是清风绝呢……”
赵天乙看了他一眼,对他说:“你再说他是清风绝我就杀了你。”老黑颤抖了一下:“对,他不是清风绝,他是个疯子。”雷媚红哈哈一笑道:“疯子的徒弟能是什么好东西!”
酒摊静静的,无人搭话。只有还在流血的赵大拍着早已无人的柜台喊着要算酒钱。
赵天乙淡淡说:“我们走吧。”
他们刚走出半里地,雷媚红纵马追来,赵大王二们自觉地落后了十几米。
“你去哪?”雷媚红问。
“回家。”
“回去干什么?”
“继承家产。”
“你学了这么多年的剑就为了回去继承家产吗?”
“我不会放弃学剑的。”
“除了练剑之外呢?”雷媚红不依不饶地问。
赵天乙看着她,问她:“那你说呢?”
“杀富济贫,锄强扶弱!”雷媚红咬牙切齿地说。
赵天乙笑了:“像你一样?”
“废话,难道像你师父一样?”
“什么意思?”
“赵天乙,你不觉得你师父有点不是东西吗,当初如果他给清风绝一个教训清风绝又何至于今天,他装什么清高?”
赵天乙脸上变色,良久才长叹一声:“也许你说的对,但我师父绝非做作,一个像他那样的高手,遇上清风绝那样的人的确是厌于出手的,不怕你嘲笑,若不是捍卫师颜,我也不会出手。”
“但你实话说,清风绝的剑法怎么样?”
“他是个高手,所以我才保留了他的名声。”
“剑练到这个份上,你再练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你现在已经成了剑的奴隶,在做人上你连你手下一个马夫也不如!”
赵天乙脸色再变,没有说话。
雷媚红见状扬鞭拍马而去,声音远远传来:“赵天乙,我希望几年后听到一个大侠赵天乙的声名而不是剑神赵天乙!”
赵天乙忽有霍然开朗之意,也扬高声音道:“如果我选择做剑神,我一定会派人告诉你的,否则除非我死,你会听到赵大侠这个称号的。”
“我等着你。”雷媚红去远了。
赵天乙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找吴二。然后换了一身新衣服去给父亲行礼。
见到了阔别两年的儿子,一向庄严不失慈爱的赵老爷略略有些失态,他扶起儿子,看到两年前那个少年终于成熟了,天乙手上的剑茧又让他有些心疼。
“天乙,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
“爹……”少年剑客心中激荡。
“爹老了。这家就得由你来当,爹知道你无心田产,但你得为爹想想……”
这时赵天乙看见门口赵大的影子一闪,冲他做了个手势。赵天乙急忙找个借口辞了出去。
赵老爷看着赵天乙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赵天乙一出门就问:“找到吴二了?”赵大得意地点点头。
“走,去看看。”
这是一处郊外的荒村,赵天乙以前打猎曾到过这附近,他绝没想到这里隐居着一位绝世的剑客,两年前他曾在洛阳许重金遍请名师,但名师却与自己近在咫尺而不知。赵天乙不由感慨万千。赵大指着一处荒宅道:“少爷,吴二就住在那里,这是一处荒村,只有他一个人住,也不知道他何以为生。”
赵天乙让赵大在原地等着,他下了马,走进这间破败不堪的小屋,屋里潮湿黑暗,有一股莫名的臊臭气味,赵天乙聚拢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人,当他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后忽然发现屋中的破草席上端坐着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老头的五官看不太清,只能恍惚瞧见他蓬乱的发须,他坐在那里喃喃自语,虽然见有人进来却并不搭理。
赵天乙一抱拳:“晚辈赵天乙,特来拜望吴先生。”吴二惊了一下,他用呆滞的目光扫了一下赵天乙,依旧喃喃自语。赵天乙不知他是否在有意试探自己,见他不说话,只好在那里站定,依旧抱着拳。
过了好半天吴二仿佛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定定瞧着赵天乙,说:“哦,你来了。”赵天乙急忙又一施礼:“晚辈赵天乙,乃是剑神先生首徒,特来拜望吴先生。”
吴二手抚膝盖,默然无语,不知他又神游何方去了。过了良久方道:“哦,原来你叫赵天乙,名字不错。”说着匝吧一下嘴,又说,“不错——”赵天乙道:“多谢前辈夸奖,晚辈原先名字赵天甲,年少多病,后有算命先生说晚辈名字过硬,赵乃百姓之首,天为万物之首,甲为万序之首,刚极而折,是以家父易甲为乙,贱命才得以保全。”
吴二面无表情,思忖良久才又说:“你说你是剑神的徒弟,那么现在的剑神是王大力吗?”
赵天乙只好说:“正是家师。”他奇怪之余即明白:原来这吴二思维混乱之极,别人与他说话他听在耳里却全然不解,只有让他想一会他才能继续与人交谈。赵天乙恍然之余忽有一种悲悯之情,他想:吴二脑力已损伤若此,怎么还能使剑呢?
谁知吴二一听“王大力“三字忽如惊醒一般,上下打量了一下天乙,站起身来说道:“你跟我来。”
二人来到院中,赵天乙看清了吴二的样子心中忽就一凉。原来吴二不单目光呆痴衣衫不整,而且因为终年不见阳光面色惨白,身上袒露之处尽皆枯萎干缩凹陷入骨,况且身高不及天乙胸际,已如畸形重残一般,看样子是绝不能再使剑了。
赵天乙打量吴二之际吴二也在观察赵天乙,吴二道:“不错,不愧是王大力,教出一个好徒弟来。”说着扔给天乙一根竹枝道:“你是晚辈,你先出招吧。”说话间目中精光一闪已全无痴态。赵天乙见他身体羸弱如此,不敢使尽全力攻击,但不尽全力又恐吴二嗔怪。手中竹枝一颤嗡嗡响如细蜂,向吴二罩去,却全是虚招。
吴二赞声:“好小子”手中竹枝亦是化为虚影接住,只见万千竹影交相辉映,就像真有万千竹枝相击,莫不应节发声。赵天乙只觉对方劲力内蕴不卑不亢,顿时收了小觑之心,竹枝一舞如龙似虎般攻来。吴二叫声好将竹枝在指间拨弄,其势轻盈如雀,却将赵天乙的攻势尽吸收了,切游刃有余变化百出。
这吴二虽然呆木,但运剑却风流潇洒落拓不羁,一挥一舞间如有神助,赵天乙立刻相形见绌,不出五十招已无可发招,只得弃剑认输,心中惶恐不安且又羞又愧,不觉汗流浃背。吴二抛剑于地,笑道:“不赖不赖,已登堂入室了。”转而又遗憾说:“可惜这些天我琢磨出一套新剑法还没用上,看来只有与王大力应证了。”
二人又再进屋,吴二问了几句王大力的情况,赵天乙一一谨答,赵天乙看吴二坐在那里高不及桌,若非亲身经历绝难相信这是一位当世的剑术大师,赵天乙还发现谈话间吴二豪情渐去,呆痴浑噩之意又来,只是指间仍止不住的微微颤动,仿佛又在持剑而舞。
赵天乙再次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屋,除一张破桌一席草铺外别无它物,颜回尚有箪食瓢饮以奉生活,这吴二真不知是如何生存下来的。赵天乙见吴二渐渐又词不达意起来,只得拜别吴二。临走将一包金银放在桌上,吴二兀自喃喃自语。赵天乙问了吴二一个问题:“世上有没有无剑胜有剑之剑术?”
吴二怔忪良久喃喃道:“有吧?我没见过。”
第二天赵天乙再去拜望吴二时,见已是人去屋空,只有墙壁上用竹条划下几个字:去长安寻王大力了。
桌上的金银纹丝未动,赵天乙想大概不是吴二拒而不收,他很可能不知金银的用处。
吴二这个样子能活着到长安吗?
这在赵天乙心里也是个问号。
从此赵天乙心中惦记的只有吴二,吴二如果能到长安,他与王大力势不可少的那一战结果如何?赵天乙寝食难安坐卧不宁,几日间形容竟大见憔悴。
这天赵老爷把赵天乙唤进来,对他说:“天乙,想走你就走吧。”赵天乙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说:“恕孩儿不孝!”不竟凄然。赵老爷挥挥手:“走吧走吧。”
赵天乙转身而去。
赵天乙没带仆从,单身匹马日夜兼程赶往长安,他抱着在路上能碰见吴二的心思所以格外留神,但直到了长安城外也没有见到吴二。赵天乙有些心凉,以他这种速度绝无可能赶不上吴二的,他想起了师父的话,吴二第二次与师父约战因记错了时间而不果,具体的错误是对“三日后比剑”的“三日”理解错了,吴二不知道该不该把接受战书那一天算在三日之内。一个如此颠倒不清的人能不能从洛阳的荒村找到长安城中央的长安街?赵天乙径去了王大力那里,在赵天乙离开的日子里,长安街微微起了一点变化,对一个故地重游的人来说,这一点变化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王大力的院子却一点也没变,依旧那么平静。赵天乙牵马进来的时候抬头便看见了王大力,王大力微笑着冲他点点头,像以往他回来的时候那样。赵天乙扑地就拜,这次却被王大力拦住了,王大力依旧笑着,说:“进屋吧。”厢房门猛地开了,王杏儿倚门而笑:“你回来了。”
“我还会走。”赵天乙说着进了屋。
王杏儿一点也不着急生气,自个笑了,满有把握地自言自语说:“来了,就走不了了。”
进了屋赵天乙第一句话是:“师父,我见到吴二了。”
王大力仿佛预知了似的一点也不奇怪,他说:“他已经到了长安了。”
“什么?”
“我也很吃惊,这个人就是这样,永远有让人吃惊的本事,他比马还要快。”
“他现在在哪?”
“我安排他住了客栈,他需要好好休息,再过些日子,我会和他第三次比剑。”
赵天乙激动难抑:“师父……”
王大力宽厚地笑了:“你可以去看。”
这晚就寝前,赵天乙忽听房上有夜行人的脚步,侧耳听时那脚步已落在窗外,赵天乙推开窗看时,却见一人笑盈盈立在窗前,正是女匪雷媚红。赵天乙一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雷媚红笑道:“你从洛阳返回时我跟踪了你。”赵天乙道:“你这是干什么?”雷媚红又娇生生笑了:“剑神之战谁不想看,我难道不能去吗?”
赵天乙正踌躇时,忽听王大力声音自院中传来:“你当然可以。”雷媚红一惊,转身看时见王大力与王杏儿俱在院中。雷媚红急忙施一大礼道:“小女子不知深浅,唐突剑神先生了。”王大力微微一笑:“唐突到不至于,只是下回走门便好。”说完转身回屋了。雷媚红冲天乙吐吐舌头,又道:“赵天乙,你想好没有,是当大侠还是当剑神?”
赵天乙见王杏儿立在院中泫然欲泣的样子,索性说:“等家师比剑之事一完,我便与你去闯荡江湖。”雷媚红闻言道声好,更不搭言,飞身上房一笑而去。赵天乙关窗上床,听王杏儿在外面抽泣了一夜。
赵天乙对比剑的日子不知是怕还是盼,但日子仍旧飞快地过,王大力的生活仍是那么有条不紊:晨练完偶尔去小摊上吃碗羊杂碎,中午小咪一会,傍晚点灯看一会书,然后打坐。日子一天近似一天,赵天乙一天天慌乱起来,毕竟他十分年轻,年轻的心里有悬念有好奇也有恐惧也有期盼,他夜不能寐坐卧不安,他甚至后悔回到了长安。他快要顶不住了。
比剑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地点选在洪法寺。洪法寺是一处已破落了的寺庙,但院落干净而宁和。
赵天乙一夜未睡,他看王大力一早起来喝了一碗粥,拣了一柄平时练习趁手的剑,王大力看了他一眼。
赵天乙忽然说:“我不去了,师父。”
王大力点点头,没说话。他出了小院门,又反手关上小院门,悠悠地去了。赵天乙看着师父的背影去远了,他突然想哭。
王大力一早去赴某高手的约在王白氏和杏儿看来是习以为常的,王白氏仍旧哼着平时常哼的小曲儿,洗洗涮涮,杏儿颜面虽有凄婉之色,却不是因为父亲,她手脚麻利地干活,和以往一样。
赵天乙回到屋里开始踱来踱去,冷丁地吴二的剑法就会在他脑重闪现,他站住发一会愣,试想王大力将如何,他又走几步,又发一会愣。他忽喜忽忧忽惊忽恐,他走来走去,走去又走来,他绕了一个圈子又绕一个圈子。不知什么时候王杏儿已站在他的屋门口,王杏儿抱着膀子冷冷看着他,忽而说:“你转什么呢?”
赵天乙愕而一惊。
王杏儿说:“你怕了?”
赵天乙说:“师父这次面队的人不一样,你不明白。”
王杏儿说:“爹每次去和人比剑,别人都会说对手不一样,开始我和娘非常担心,害怕爹从此再也不回来了,但爹每回都背着手好好的回来了,我明白下一次的敌人不一定就比这一次的厉害,但也不一定就弱,所以其实爹每次去赴约我和娘还是那么担心那么害怕,但有什么用呢,我们帮不了爹,我们只能为他热一热饭,再热一热菜,盼他平安回来。我们习惯了担惊受怕和等待,你只不过碰到了其中的一次而已。”
赵天乙呆住了,他没想到院子里忙活的了两个女人心里是这么复杂,她们远比他焦灼,对她们而言,王大力是夫是父,是家里的支柱,她们远不是看上去的那么轻松,但远比看上去坚强。赵天乙说:“谢谢你,杏儿。”
王杏儿俏脸一扭,又去干活了。
吃过了晌午饭,王大力还没回来,王白氏若无其事地收拾了饭桌,又立刻做起了下午饭,王杏儿帮娘摘着菜。赵天乙坐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三个人都立着耳朵,不知在听什么。
傍晚时候院门依旧没有响动。王白氏神情自若,还是张罗着晚饭,杏儿还在拣菜,赵天乙依旧坐着。
又过了一会,王大力背着双手踱进了小院,像刚遛弯回来似的。
王白氏把手擦擦,说:“我给你热饭去。”
王杏儿调皮地说:“我们都没吃呢——娘。”
王白氏点了一下杏儿的脑门子。
赵天乙慢慢站起身来,艰难地笑了一下:“师父,你赢了。”
“没赢,输了。”王大力依旧背着手,进屋吃饭去了。饭间谁也没提比剑的事。王大力和平时一样,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吃过了饭王大力回自个屋去了,赵天乙跟着他进了屋,见王大力坐下倒了一杯茶,慢慢啜饮并不看他。
赵天乙嗫嚅说道:“师父……你——”
“我们约好了,明天再比一场。”王大力低头吹着茶叶说:“上午比剑我面东背西,傍晚时分我面西背东,吴二说太阳帮了他,这场权做三一之数。”
“师父……”
王大力抬头看了天乙一眼:“没什么事,你去睡吧。”
赵天乙仍站在那里。王大力看着他笑了:“怎么,有什么不放心的?”
赵天乙只好转身,这时王大力说:“天乙,明天……你也去吧。”赵天乙回过身,使劲点了点头。王大力忽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明天我若输了,只怕吴二也活不久了。”
这晚赵天乙睡得很塌实。
第二天师徒两个人一早散步到了洪法寺。除了吴二,还有一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了,是雷媚红。
王大力拍了拍天乙肩膀对吴二说:“我徒弟。”
吴二点点头:“我见过。”
吴二比上一次见时更瘦弱了,他背着一口与他一般高的长剑,目光清澄如水。
王大力说:“开始吧。”吴二点点头。
王大力那臃肿的身体此时像一道尖锐的光芒刺向了吴二。吴二巨剑挥舞如铜墙铁壁一般护住了周身,王大力清喝一声剑气一抖已化做八个人影,八方刺来!吴二只一抡剑,剑气冲天向四周扩散,嗡嗡之声不绝,也不知他小小身体里怎会有楚霸王一样的霸气!王大力定住身形,静观其变。吴二剑气一敛,立住当地。剑气散尽后场地中仍是一个矮胖子,一个瘦老头。第一个回合结束,二人相视一笑。吴二道声:“又来!”挺剑而刺。王大力也不出花招,亦是挥剑直刺,王大力的挥手直刺独步天下,吴二也不敢硬碰,身形一闪躲了开去。乍一看像是王大力一剑劈出两个吴二来,吴二转至王大力身后偷袭,王大力回头,直刺!吴二也不收剑,而是趁着剑去之势拔身而起,脚尖在剑身上一点,翻转过来仍在王大力身后,王大力仍是那般回手便刺,吴二再次挺剑,飞身,跃落,仍在王大力身后。
在外人看来,吴二在王大力头顶上跃来跃去,王大力也是简简单单的挥手直刺,吴二如同一只便便起的大蝴蝶绕着王大力飞来飞去,王大力若挺剑上撩,吴二似乎有开膛破肚之险,但是吴二身借剑力,若王大力挺剑向上,前胸后背亦有穿透之虞。吴二与剑像两个赤手空拳的高手,又像两柄盘旋进攻的长剑绕住了王大力,但吴二这样打法极为费力,时间一长必反胜为败,所以王大力并不急于脱困,吴二瞧出了王大力的用意,忽然后退半步,将长剑向后抛去。人皆不解其意。王大力趁此机会上前抢攻,哪知吴二又飞身立在剑上,如在空中散步一般,自然的躲过了王大力的一击。王大力心想:你立身剑上,去势虽快,但终究有着地的一刻,趁那时你足无借力处一攻必得。王大力飞身跟在剑后,那吴二剑堪堪要落地时他忽在剑上一拧身,面朝王大力,那剑如毒蛇般也拧个身,“呼”一下斩了过来,王大力若以剑挡剑,吴二在上必有机可趁,王大力脚钉于地身子后躺,吴二长剑砍了个空,王大力脚跟用力,身子和剑而来,吴二不硬碰,以剑尖点剑尖,身子像只斜飞的蜻蜓飞了出去。
赵天乙起初心中还拘泥于胜负之分,替师父着急。渐渐地已被两位大师深深吸引,把身外事物尽抛了,心里不时拿自己与二人权衡度量,待看了二人最后几招不由得面如死灰,心想:“纵再练十年二十年也难及这二人之项背!”沮丧之余复又自勉:“我随师父学剑不过两年已感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若今后苦心孤诣一门心思地练剑,假以时日或也未可逆料!”
雷媚红见赵天乙目不转睛盯着场上而人比剑,牙关紧咬浑身微颤,脸上神色忽喜忽怒一阴一晴,不由得吃了一惊,轻轻唤道:“赵天乙……赵天乙……”赵天乙浑然不觉。
这时院中情形又已经变了,吴二出招极为快速,如兔起鹘落,身形闪转,只见院中有吴二,墙上有吴二,树上有吴二,房顶上也有吴二,手中剑如刀如棍,有时像举箸而食,有时像扫帚驱尘,剑已不是剑,而单纯成为一种进攻制胜的武器,吴二将各派的武功各种兵器的招式,生活中的细琐举动甚至人的思想流动都演化成了剑招,庄周化蝶蝶是庄周,剑法飘洒不可预料。
王大力孤零零站在中央,有时一动也不动,有时只是随手一挥,但终不处下风,比起吴二的如痴如狂轻灵飘逸,王大力显得冷静理智端庄沉稳。每一次的挥剑都凝结了这位剑神超凡脱俗的大智大勇。
吴二久攻不下,竟像真的疯狂了一般泼风样的冲砍上来,犹如杀红了眼的市井亡命之徒。但在王大力眼中,吴二剑法招招严谨,剑式中前招后招招招相衔相环彼此照应,其中又蕴涵了无数刺招,这是吴二两日来与己斗剑取自己之长临时创的。王大力眼见厉害,身体一闪已如涟漪般扩散了,然后树上、墙上、房顶上出现了无数个王大力,王大力跃上墙时,见西边残阳胜血,凄婉哀绝,王大力心中一阵轻松:“胜与败,在此一举了。”脚在墙上一点,身子已射向了吴二。
这一招叫乾坤一掷。
吴二一呆,随手将剑向王大力甩去,王大力轻巧一闪而过,来势不减,吴二飞身后跃,左脚终不能闪过,王大力心中一喜,剑一挥间,只削去吴二的鞋底,忽听赵天乙大叫一声:“师父!”
吴二的剑甩出去在空中转了个弯,已射向王大力后心。王大力闪无可闪,只觉后背一物轻轻一顶,随后嘎然而断,看脚下时吴二的长剑已断为两截。
王大力微微一呆,随即明白,抛剑于地道:“我输了,你和剑打败了我。”
赵天乙热血沸腾,并不是因为王大力的输,而是因为那句话:“你和剑打败了我。”
你和剑!
不是你用剑打败了我,而是你和剑。
赵天乙想起了那个困扰自己很多年的问题:有没有无剑胜有剑之剑术?
没有。
吴二并无半点欣喜之色,他茫然四顾,浑不知身在何处,只喃喃反复道:“你输了,你输了,连你也输了……”转瞬间苍老虚弱不堪。
王大力忽一声断喝:“吴二!”
吴二不知所措,目光呆滞地看着王大力。
“我这徒弟比你当年如何?”
吴二看看赵天乙,缓缓道:“也差不多,或稍有不如。”
“但他悟性比你强,十年后你敢与他比剑吗?”
吴二眼中精光顿射:“怎么不敢!”忽见王大力神色诡异,吴二随即一笑道:“你怕我活不过十年,是以用激将之法吗?你放心,我吴二不得一败,绝不甘死!”
王大力一笑,拾剑而走。
吴二忽道:“王大力,你战前未思胜先思败,怎配得上剑神二字?”
王大力正色道:“剑神本属谬赞,此后这二字自当归属吴兄。”
吴二全没听到王大力说话,呆了稍许仰天长叹道:“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两个字。”
赵天乙热泪盈眶。
雷媚红见状默默而去。
若干年后的长安街上,孙少丙锦衣白马,腰悬三尺长剑昂扬而来,他是来拜当今的剑神学艺的。这少年挥洒自若气度不凡,人皆侧目。
只有天风酒楼那已老迈的掌柜从他英俊刚毅的脸上依稀搜寻出一丝似曾相识的执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