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天气,难得下一回雨。这样的大暴雨更是少之又少。
道旁的几匹瘦马打着响鼻,不时摇摇头,抖抖身子,把浑身的水珠荡开。远处的黄土屋外还栓着几匹湿漉漉的骆驼。但天色已经转晴,西边的山峰外,射出一道枯黄的夕阳。刘公子就在这个时候,骑着洁白的骏马,到了黄河边的这座古城里。
前面是一家破旧的酒楼,门板和门槛上的红漆已经剥落,那拴马桩是一块长条石,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写在上面的几个字也看不清了。刘公子虽然漂流了好久,这种下等酒馆倒还没进过。他的全身都像他明澈的双眼那么干净,一身洁白的儒服,没有染上一丝黄土地上的尘埃。
没有人出来招呼他。这里离集市甚远,四周是一片荒地,大雨过后,黄河正在远处奔腾。只有栓在门口的那匹乌黑的骏马,表示真有人来这里喝酒。那是一匹少见的良驹,炯炯的眼睛比此刻的夕阳还亮,四蹄如铁铸,通身不见一根杂毛。但刘公子不以为奇,他知道,不用多久,会有很多匹这样的骏马栓上那块马桩。现在已经有两匹了——刘公子把他的马也栓在那里。
他愿意记住这家酒馆的字号,可是除了一杆高挑着的枯黄色的酒旗,再无别的标志说明这是一家酒馆。黄土墙淡淡勾画着一匹展翅的飞马,刘公子露出一丝微笑,迈步进去。
店里几乎不见人影,刘公子的心里有些发凉。一个死气沉沉的声音忽然传来:“客官,你要什么?”灰衣服的小二哥从后堂慢腾腾走出来。这个人一点也不像活人。
刘公子真想吃点这东西了,虽然店里的桌面上能吹起灰尘来,“请来一盘炒米饭吧,用虾仁炒;再煮条鳜鱼,带烫的。还要一斤好酒。”死人一样的小二没有说话,像没有听到他的吩咐。这时候,却有人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小哥,这里只有熟羊肉和冷酒。”
刘公子把眼光射向对面的小角落,那里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尘土掩盖了衣裳的颜色。他背对着门口,这时正掉过头来,向他说话。这个人的穿着,无论谁见了,都会当他是乞丐。可是他的模样,绝难让人联想到乞丐。他的背影显得十分高大,宽肩粗腰;再看到他的脸,更不像是普通的人:他的须发黑得快要滴出墨汁,像浓浓的黑夜笼罩在脸庞上,他的脸面几乎看不见。但是,那对大眼睛像黑夜里的明星,嵌在蓬乱的长发间,放着异彩。
“一个人喝酒满是苦味,小哥何不过来同饮两杯?熟肉我这里还有半斤,再添半斤就是了。”他举起酒碗相邀,随即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那么多有打扰。”刘公子坦然答应道。他立刻向堂倌抛出一锭银子,说:“半斤熟肉,一坛好酒,送到这位大爷的桌上。”死人似的小二仍旧那么慢腾腾的,那锭银子居然没有生效应。但刘公子已经大步来到暗角里,坐在那浓髯大汉对面,将手中的宝剑横放在桌上。这时他发现对面也放着一个黑乎乎的皮革套子,一头露出铁手柄,不知是什么兵器。他这时反而镇定下来,数月的漂流,今天也许到终点了。
浓髯大汉爽朗大笑,高呼道:“伙计,加个大碗。多备些酒肉,今晚你要发大财。”他在自己的碗里酌满了酒,又接过小二送来的碗,酌满,推到刘公子面前,说:“小哥,请尝尝这西北的烈酒吧。”刘公子冷笑着接过碗,道声谢就一口饮尽。但是辛辣的老酒差点噎住他,他很少喝这种辣酒。对面的人忽然笑起来:“公子是江南人,喝不惯这种酒,何必这么急饮?”他的酒摆在桌上,并没有喝。
公子又冷笑了,可是他莫名感到这个人不会是自己的敌人,更不会是暗中施毒的小人。果然,浓髯大汉也举起桌上的碗,倒入他那胡须掩盖住的嘴中。公子要的那坛好酒也上来了。浓髯大汉毫不客气,揭开封口,又酌满两大碗。
“我当初也喝不惯这种酒,又苦又辣,不解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喝它——其实现在我也讲不清酒有什么好喝的,既不解渴,味亦不美。但我一直在喝酒,从未断过,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大汉举起碗来又喝了一大口,伸手抓起盘中凝结着一层白油的熟羊肉,丢进嘴里。他不再顾及公子,自行吃喝起来。
“我也是江南人,与公子还是同乡呢。”他忽然抬眼问公子:“西门的雅风茶搂还在吧?”
“雅风茶楼?朋友居然知道这家茶楼,难道阁下真是苏州人?”公子反问他,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迷雾。
“我当然知道,我还怕公子没听过呢。三十年前,我是那家茶楼的一个小厮。我在苏州长大的,那里我熟悉得很。公子家的玉器店不就在东街的大弯柳后面?那时候我还常给刘老爷送茶叶。公子当时还只四五岁,当然不认得我。”他的眼光打量公子,微笑着说。公子的心中油然生出亲切感。他乡遇旧识,毕竟是大快事,虽然他从不认得此人。公子忙举起酒碗,站起来说道:“原来是同乡前辈,恕晚辈失礼。”浓髯大汉摆手笑道:“什么前辈不前辈,来,坐下喝一碗。”他端过酒碗,略一示意,便又一口饮尽。
“今天我是特来与公子谈谈往事的。这世上已经没人认识我了。可是我也有自己的过去。我的过去就留在苏州。”他把眼光射向窗外,夕阳已经沉下去了,外面的夜色正在一丝丝扩散。但他眼睛忽然更亮,仿佛看到了他那留在苏州的记忆。
“啊,苏州的夜色可比这里美多了,那里沿街都是杨柳,天一黑就像站了一排排的卫兵。我十多岁时就到了苏州城,可我并不是城里人。我的家在城外向东三十里的小村中,父亲死的早,母亲一人抚养我。她会刺绣,又能种庄稼菜蔬,养我还不成问题。”
他像是遇到了昔年知己,坦然向刘公子诉说起往事来。
“可是有一年,来了一个落魄的读书人,借住在村外的土庙里。母亲心地很好,常常把一时吃不了的瓜果蔬菜送他,村里人于是说了许多闲话。那人虽然穷,可模样清秀,我喜欢和他玩。他教我认字,他自己也常常读书写字。有一个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我大清早就去找林大叔——他让我这么叫他,我却看到了满雪地的鲜血。我吓呆了,不知怎么好。这时候,土庙里忽然爬出个血迹斑斑的人,他唤我的名字,我才认出原来就是林大叔。我悄悄把他搀到我家,他已经昏迷过去。母亲胆子小,又不便声张,只得熬了鸡汤灌他,再别无办法。这样三天后,林大叔醒过来了。他一醒来就要走,我与母亲强留住了他,他的身子还很弱。后来,他作了我的继父。
这以后,他不但教我识字,还暗中教我一套剑术。他似乎什么都会。他喜欢我,只对我讲许多话,不跟其他人说话。就是母亲,他也只说短短的话。但他很能干,自从他住在我家,母亲就不用到地里做活了。他不像别的男人,从不跟我母亲吵架。很多妇女羡慕我的母亲,我母亲却时时独自流泪,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现在我才明白是怎么会事。林大叔不许我叫他“爹爹”,经常和我一起睡觉,很少陪母亲。终于有一天,林大叔忽然不知去向,只留下来很多银子。
母亲自此变得十分暴躁,常常打骂我。林大叔削给我的小木剑也给她弄断了。没过一年,母亲也溺水而逝。
于是我一个人到了苏州城,在雅风茶楼当伙计。那年我才十五岁。”
浓髯大汉不断喝酒,不断说话。开始还对着公子,后来他把眼光放到窗外的原野里,似乎看着那里的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公子默默听着,不知不觉喝了三四碗那辛辣的烈酒,心里升起一丝热热的气息。
“雅风茶楼的老板是个高瘦的老人,你或许记得。他的儿子却很胖,有人说他是老板娘跟对门酒楼的王胖子生的。嘿,你还别说,我就好几次看到那王胖子偷偷送猪蹄给我家老板娘。我们老板娘虽然也胖,可是很好看,当时许多人打她的注意呢。她的儿子你一定见过的,那是个没出息的人,外面的人与他妈妈约会,给他一点花生米,他就在门外站半天。不知现在变了没有?唉!”他像是想起故人,惆怅叹气。
“我可不一样。不知为什么,我那时总存心跟老板娘捣蛋。老板的年纪高,没精力管她。很多男人明来喝茶,暗中却是来会我家老板娘的。他们关了门,在房间密谈。我就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去那房间,有时我说来取茶,有时说来扫房间。老板娘于是很恨我,教唆她的胖儿子打我,不让我吃饱饭,有时甚至赶我出去,不让我睡屋子。可是这都没用,我有林大叔留下的银子,吃穿住行都不成问题,她的胖儿子也打不过我。何况那时还有一个好伙伴帮我。
我的伙伴也是个送茶的。他自乡下把晒好的茶叶送到雅风茶楼,然后由我送到各个茶客的家里。他的年纪比我还小,生着一对明亮的眼睛。他是我今生最好的兄弟,也是我最对不起的人。”
浓髯大汉酌了满满一碗酒,灌进嘴里,接着又是一碗。他的眼中出现了一层湿润润的雾,星星一样的眼光隐藏这雾里了。窗外刮着大风,好像又要下雨。
“我的好伙伴,他每次来都会带许多好东西,有玩的,有吃的。我呢,就沏一杯好茶给他,有时也偷老板娘的点心让他吃。我们一起欺负老板的胖儿子,狠狠揍他。揍完了,我们随便给他点什么,他就不哭了,也不向他爹娘告状。他其实是个好人,不知我们俩为什么总欺负他?
那时,雅风茶楼的生意很兴隆。苏州城里的富贵人家几乎都喝我们的茶叶。我记得的买茶叶最多的人,要算南门的杨老先生。杨家现在怎样了?杨老先生还在吧?啊,我知道杨老先生那样的人一定能长寿,他有学问,很会养生,就可惜家丁不旺。他本来有一个儿子的,但无缘无故给人杀死了。我只见过他的独女。我和杨小姐还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忽然露出满意的微笑,向嘴里连连塞进几块冰凉的羊肉。盘子已经见底了。他笑的时候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伙计,再来半斤肉,一坛酒。”他大声吩咐堂倌。不久,那死人似的小二端着酒与肉,不声不响地放在我们的桌上。
“啊,怎么还没人来?”他看看门口,一片漆黑,就摇头说。柜台上点着蜡烛,可那微弱的光照不了多远。这家酒馆似乎也在等人,不打算打烊。
“好吧,我们接着聊。”他倒满了酒,继续说道:“刚才说到杨小姐,我就忍不住高兴,那是有原因的。她可是个天仙一般的人,个头比当时的我要高,一头乌黑的秀发,总披在肩头。她的模样与别的女子不同,眼睛又大又黑,尤其她的鼻子,笔直小巧,那么好看。她和别的大家闺秀那样,安静的在家里。可是并不学针线刺绣,而在读书写字。她还偷偷写诗填词,我读过她的诗,有一次她还唱她自己编的曲子给我听。
你以为我在乱说吗?没有。杨老先生是苏杭的大名士,许多大官都来拜谒他,他当然不会让女儿与我这种下人见面。可是我说过,杨老先生喜欢用好茶待客,我得每天送茶叶去。我小时又跟林大叔念过书,懂点学问。杨老先生很喜欢我,允许我送茶叶进门。时间长了,他又允许我替他整理茶几。他还讲学问给我听。有时候杨小姐也来听,我们就这样认识的。杨老先生说了,‘这个小伙子不错,他是个茶厮,没有什么避嫌的。’他允许杨小姐和我说话。杨老先生还想认我作义子。可是,我越来越不喜欢杨老先生。他讲的学问与林大叔教我的大大不同,枯燥无味,但他却要不停地讲,似乎他的话永远对,别人就该听他的话。他教训了你,他的态度倒像你应该感谢他。要不是我喜欢和杨小姐说话,都不愿再进杨家的门。
杨小姐可不一样。她开始不与我说一句话。有什么事,她只叫身边的丫头吩咐。我和她的丫头很熟,我送茶去,总要和她说一阵话。杨小姐就在屋子里听我们说话。我们说到有趣之处,她就在屋里扑哧发笑。我练过剑术,耳朵很灵敏,她在屋里做什么我都听得到。有一次,她悄悄跟丫头说要考考我。不一会儿,那丫头就拿了一张便笺,说小姐要我对个对联。杨小姐的字写得真好看,我觉得比杨老先生的还好看。我就胡乱对了一个。丫头进去之后,就听杨小姐悄声说:‘看不出来,那小子的肚子里真有点墨水。今晚我作首诗,你明天让他写和诗,不信难不倒他。”我想听听她会写什么样的诗,今晚好准备,或者请我们老板家的胖儿子帮忙也好,他正在学诗。然而她们的话题很快就换了。
回去后我半夜睡不着,一直想杨小姐会写怎样的诗让我和。其实,和不上又怎样?我又不考状元。
第二天我早早去送茶。但到杨府门口,我又不想进去了。我怕杨小姐还没起床,见不到她的诗。我在街头乱走,碰到几个认识的人,跟他们喝了一阵酒,这才去杨府,嘿,这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了。我一进门,就看到杨小姐闺房的窗户猛然关上,听她跟丫头悄声说:‘这傻瓜终于来了,你快去让他和诗。’那丫头小声笑着说:‘小姐一大早起来,等这么半天,他要是和不上来呢?’杨小姐低声道:‘你只管拿去。”
说也奇怪,我至今还记得杨小姐的那首短诗,我念出来,请你听听:
土鲜花香春风甜,麻衣不辞道阻远。心系蕊头蜜未尽,终生纷纷不得闲。
你知道的,苏州的茶厮都是一身短袖麻衣,杨小姐的诗是笑我贪得无厌,庸庸碌碌,繁忙无尽。我当时以为她是在写蜜蜂,于是立即和了一首,大意也还记得,你再听听:
深院锁秋愁不尽,闲织愁丝网清风。暮雨斜吹梧桐响,长夜静坐待此生。
我说的是只知道等待的蜘蛛。可是,没想到……”
浓髯大汉忽然以手覆面,痛苦地颤抖着身子。
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风刮得更紧,把那扇木窗拍得呼呼响。
“来啦,哈哈,来了。”浓髯大汉猛地站起来,一拍桌子,大笑道。他回头朝后堂喊:“伙计,你的财神到了。但我劝你不要大意,他们可不好伺候。”他刚才还在痛苦抽搐,此刻又恢复了豪洒姿态。
门外几声马嘶,风灌进屋子里,柜台的烛光连连摇晃。伴着一股寒气,三个男人走了进来。
死人一样的小二哥还是那样,慢腾腾走着,说:“客官,要什么?”
“你们有什么?”有个尖尖的声音说。
浓髯大汉又笑起来:“他这里只有熟羊肉和冷酒。他问你要什么,就跟诸位平日常说的‘扶危济贫’一样,是句空话。”
尖嗓子的声音更尖了,怒道:“你是个什么……”他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脸面平整得找不到鼻子,几分像门口的那拴马桩,可比那石头白净软嫩得多。他把小三角眼对准暗角里,看到浓髯大汉后,就突然住了嘴。但刘公子却被他的精光闪烁的眼神扫得心里发凉。
浓髯大汉喝了碗酒,指着三人,大笑着向公子说:“我给公子引见这三位大人物。刚才说话的这位,叫马山单。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要紧,塞北马三爷你一定知道。他的外号叫‘金山银海’,别人都当他是商人,他也确实掌控着北方的商会。我今天告诉你,他还是震惊武林的‘疯子拳法’的修练者。其实,他的真名叫‘马三蛋’,只不过盗了‘拳疯子’老人的秘籍,才成为今日的‘马三爷’。”
尖嗓子马三爷的脸渐渐成了紫色,额头上冒出了细汗,可是他不说一句话。浓髯大汉冷笑一声,道:“马三爷,你一定奇怪我怎么知道你的底细。嘿嘿,我也告诉你,‘拳疯子’老人并没有被你毒死。他老人家就算吃了砒霜,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你在北方欺世盗名耍手段的时候,他老人家在西域只有苦笑。他不愿揭穿你,是因为可怜你。他跟我说,‘三蛋一家从前活得太苦,我亲眼看到过他们一家吃树根。反正这世上坑蒙拐骗、装模作样的人多得是,这些人里,为什么不能有三蛋?他能有今天,也是他的本事。’马三爷,这是他老人家的原话,你记住罢。”浓髯大汉的眼里露出愤恨的光。
“请坐,马三爷,我们坐吧。”三人中的白脸青年人笑着相请。马三爷的脸色已经苍白,他趁机背过身子,向一张桌子坐了,两手不断整理他的紫红色缎袍。
“那两位就不用我多说了。他们是父子,身上的黄袍就是崆峒派的剑服,公子想必也认得。可是你看那留山羊胡须的瘦老头,他的剑服为什么特别起眼?嘿,我跟你说,那衣领可是用金线织成的。因为这老头就是崆峒派的高掌门。据说他已经得道成仙,一般人要见他一面也不能——当然,他那五个年轻漂亮的小老婆除外。他的少爷名剑明,差点没直接叫作‘高明剑’,这样连江湖名号也省了。依我看,公子你的剑就比他高明得多,只可惜你不姓高。”浓髯大汉肆无忌惮地说着笑。公子的手心却在冒汗,他全没到料塞北马三爷和崆峒派的人会来。他不由向窗外扫一眼,引他来这里的人到现在还没显身。
三人像什么也没听到,说着闲话喝酒。浓髯大汉也坐下来,连喝了两口酒。他的眼光又变得十分柔和明亮。
“来,喝酒,我们接着聊。”他朝公子一举碗道。
“我最恨崆峒派的人!”浓髯大汉恨恨地接着说,“我在苏州送茶时,就差点被崆峒派的几个混蛋害死。
在苏州时,我认识很多人。我说过的那个好伙伴,后来也让老板雇到了雅风茶楼当伙计。老板给他改名叫‘小钟’。我和小钟一起送茶,他向北城送,我给南城送,这是老板吩咐的。可私下,我们常常一起送。我先在北城帮小钟送完茶叶,他再帮我送南城的。我俩跑得比别人快,送完茶叶,常常还有很多时间玩耍。
我俩都喜欢和杨小姐玩。自那次我为杨小姐写了和诗,她就常常和我玩笔墨游戏。她不再需要让丫头传话。开始她隔着窗帘跟我和小钟谈话,不久她就走出屋子,坐在院子里陪我们说话,看我们在她家院子里分茶叶。小钟也说,杨小姐是世间最好最美的女子。小钟平素并不爱说话,别人问他,他才说一句。杨小姐叫他‘小闷钟’。我们一起走,总是我和杨小姐的丫头在说话,杨小姐也不大爱争论
她还带领我和小钟去她家的后院。那是一个很大的园子,里面种着青青的竹子,也有几棵大树和许多好看的花草。春天一到,满园的青草和鲜花,竹子也更加碧绿。这些竹子种得很整齐,围成一个个大圆圈,竹圈子里开着很香的花。每个圈子里所种花的颜色都不相同,红的,黄的,紫的……。我最喜欢一种雪白的花朵;小钟喜欢紫黑色的月季花;杨小姐却最爱那些长不高的小兰花。园子里白石子甬道两旁,全是这种深蓝色的小花。”
浓髯大汉轻轻啜口酒,瞪着圆亮的大眼睛,仿佛在朦胧的烛光中,看到了他说的那一片片花地。酒馆里变得十分安静,那三人也停止了谈话,默默听已经半醉的浓髯大汉说往事。窗外开始下雨,淅淅沥沥。
“自从有一次我们在园子里捉蝴蝶,踩倒了许多花草后,杨老先生就不允许我和小钟再进去。那次没捉到蝴蝶,却把小钟掉进了水潭。杨小姐在潭边看小钟在水里扑腾,笑得喘不过气来。啊,那时候我们玩得多开心。
直到崆峒派的几个混蛋来苏州后,我们的好日子就算完了。”
浓髯大汉忽然转头恶狠狠瞪了崆峒掌门父子一眼。
“虽然杨老先生不许我们再进园子,可并没有禁止我们进杨府。我们仍然常常和杨小姐一起玩。可是有一天,我被崆峒派的几个混蛋打伤了——如果不是我掉下悬崖,他们一定会打死我。我躲在一个山洞里养了一个月的伤,等我再回到苏州,一切都变了,真的一切都变了!
其实,这之前我也常常和人打架。我认识许多帮派中的人,这些人整天没事做,就找人打架。今天我打你,明天你打我。我那时真糊涂,多次跟他们出去惹是非。我还把小钟也带去。小钟一点武功也不会,后背曾被人砍了一刀。杨小姐知道之后,三天没跟我说话。我于是找到砍小钟的那个人,狠狠揍了一顿。谁知道这人竟然是‘江南第一刀’虎啸威的儿子。虎啸威在苏州开馆授徒,不但武功极高,势力也很大。没过几天他就找到雅风茶楼,说要跟我切磋武艺。我不敢跟他动手,他就派了几个徒弟跟我打。谁知道林大叔教我的那套剑术,威力十分惊人。我平时从不练剑,就会最简单的几招。可是虎啸威带来的几个徒弟都败在了我手下。
虎啸威一看我出手,脸色就变了,问‘鬼秀才’是我什么人。我说不知道,他的脸色变得更凶,立刻拔刀砍我。公子你也是习武之人,虎啸威今天还活着,你该知道他的厉害。我来不及防备,就给他一刀砍中大腿。我吓急了,从雅风楼的第二层跳下来,摔在地上。虎啸威下手不留情,自空中又砍来一刀。那时街道两旁挤满看热闹的人,我想逃也没处去,小钟在楼上吓得大哭。我看到我们的老板娘和她的胖儿子躲在窗户后面偷笑。我忽然生出一股勇气,扑上去跟虎啸威打起来。我的手上没武器,身上又被划了两道口子。这时候,小钟忽然向我抛来一根竹竿。他正在为杨小姐制作竹笛,这根竹竿还是杨小姐亲手从后院里折来的。
我想也来不及想,抓住竹竿就向虎啸威刺去。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虎啸威的左眼就被我刺瞎了。他的徒弟们在旁边大喊,却不敢再扑上来打我。我的那些朋友也在人群中大声叫好。我的头脑发昏,小钟把我搀回酒楼。
我不能送茶去了,在屋里睡了几天。一天晚上,小钟给我带回来一枝雪白的花朵。他跟我说:‘大哥,这花是杨小姐托我带给你的。她知道你打败了虎神刀,非常高兴,夸你了不起。她还请你好好养伤。’我再难安稳睡觉,第二天我便强撑着去送茶。
才几天不见,杨小姐似乎瘦下去许多,脸色也有些憔悴。这天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劝我不要再跟人打斗。忽然她淌下几滴眼泪。我一时手足无措。还好,她自己掏出锦帕擦干了眼泪。我要走的时候,她悄声跟我说:‘我听爹爹说,虎啸威正在找帮手,要害你。我劝你出去躲些日子吧。要不,别回苏州来了……’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浓髯大汉的眼中闪着泪光,他用手捂住鼻子,阻止眼泪流下来。半天才把眼泪吞下去,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冷酒。
“我的心里很难受。出了杨府,我就暗下决心,以后绝不再和人厮杀。可是,就在那天晚上,我遇到三个神秘的剑客。他们说带我去见个朋友,我不去,他们便说出小钟的名字,并且说,如果我不去,小钟就会被人杀死。他们三个都怀抱长剑,一脸冰冷,我很害怕。可为了小钟,我只得跟他们去。
他们把我带到苏州城外的山峰上。天已经黑了,月光很淡。我听到小钟的哭声,他被挂在一棵高树上,面临危崖。那三个冷冰冰的剑客说,只要我能打赢他们,小钟就会没事。
他们给了我一把剑。其中一人立刻出手攻我。我牵挂着小钟,又记起杨小姐的劝告,怎么也出不了剑。对方的剑法犀利,招招取我要害。我被逼急了,只得出剑反击。嘿嘿,谁知没过三招,对手的眼睛又给我刺准。他狂吼着向我扑来,我只得又刺出一剑,正准他的心口。这人立刻软瘫倒下去。就在这时,我的后背一凉。我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剑尖从我胸膛里透出来,血像泉水一样从剑尖往下流。我的脑子猛然意识到什么,一阵恐惧袭上我心头。我顾不得小钟,用尽浑身的力量向前猛窜。‘嗖’的一声剑响,我的背上又给钉了一把剑。但是我已经跳下了悬崖。”
刘公子的浑身渗出一层冷汗,背心隐隐疼痛,仿佛那两支利剑钉在了自己的背上。浓髯大汉的眼中放着寒光,又向崆峒派的父子两人扫去。那两人举起酒杯,向马三爷说:“马三爷,来来来,干杯。”
“也真是我命大,跌下悬崖后,被山中的樵夫救去,居然没有死。
我在那位老丈家里住了十天,又在一个山洞里养了很长时间,伤势才好了些。我打心里害怕那几个冷冰冰的剑客,生怕再遇到他们。可是我又很想回苏州城。最后我下了决心,趁天黑摸进城,来到雅风茶楼。
我一直担心小钟已经给他们害死了。还好他仍在茶楼做工,并没有出事。他猛然看见我,就高兴得哭起来。我吓他说:‘我是鬼,来拉你走的’他擦着眼泪笑了,一点也不怕我。一月左右的时间,他长高了,嘴边生出淡淡的胡髭。
他告诉我,我掉下悬崖后,那二人也抬着被我刺死的人匆匆下山了。他想法勾住树枝,挣脱被捆的双手,就跑到悬崖下找我,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天明了之后,他又找过一遍,这才死心。嘿嘿,他还在我们的睡房里供着我的牌位,我自己还在牌位前上了柱香。这就是我的好兄弟啊!
我们的老板病了,现在是老板娘经营茶楼。她胆小怕事,怕虎啸威又来找麻烦,不敢再要我。你以为她在记我以前欺负她的仇吗?没有。当时我也这样想,可在一个下大雨的晚上,我露宿在街头,被雨淋得像落汤鸡,她和小钟一起找到我,悄悄接我回茶楼。那晚她哭了,她说:‘其实我也想让你回来的。你以前给我添乱,我一点也不恨你,反而打心里喜欢你。我讨厌的是那些跟我搭讪的男人。我的丈夫年纪大,人又老好,外面的这些狗男人就打我的主意。当然,我承认我做过错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们看不起我也没关系……’
我看到二楼的房间里亮着微弱的灯光,不时传来老板痛苦的咳嗽声。雨点打得瓦片密密轻响,像谁在黑夜里奏扬琴。
第二天我早早离开茶楼,自此再没去过。我在四处流落,又跟从前的那些朋友走在一起。小钟常常来看我,把苦苦挣来的工钱送给我,我不要他就哭。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杨小姐。其实我一刻也没忘记过她。闲时就一首一首背诵我们对过的诗。在山洞里养伤时,我总学唱她编的曲子。有个爱喝酒的猎人,时时跑到我的洞口听我唱歌。他给过我许多食物,说我的歌真好听。可是我没有理由去见杨小姐。我们虽然是朋友,但杨老先生十分看重礼节门第,不会让闲杂人进出杨府。小钟还在给杨家送茶,可不知怎的,我总开不了口,向他问起杨小姐。
终于有一次,小钟自己提起杨小姐来。我趁机问他:‘杨小姐最近还好吧?我出事的那天,她的脸色不太好,好像在生病。’小钟叹了口气,说:‘大哥,她不是生病,是舍不得离开家呀。那两天她要出嫁。’
我听了之后,先是很欣慰,我说:‘杨小姐有归宿了,真好。可惜我没能赶上道喜。’刚说完这句话,我的心忽然像刀割般的疼痛,随即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我的背上给人钉过剑,心口被穿透过,都没有这么难受。我的鼻子发酸,在小钟当面就流下泪水来。我忙别过头去擦眼泪,可是泪水越擦越多。我索性轻声哭起来。这时候我忘了我在那里,我是谁?我什么都忘了,连为什么哭都忘了。我觉得有个很神秘的东西离开了我的身体,我因此没有活下去的力量了。我只能放纵自己哭泣。”
浓髯大汉真的哭了起来。他的眼里涌满泪水,使得那双的明澈的大眼睛如深邃的大海。他把身子伏在桌子上,黄豆大的泪珠从他的大胡子上滴下来,湿了桌面。公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端起碗来喝酒。碗里的浊酒荡着水圈,桌子在轻轻抖动,发出微微的响动——浓髯大汉又在痛苦抽搐。
忽然,他咬了咬牙,坐直身子。他的眼泪消失了,眼睛里出现无数血丝。他像是口渴之极的人,“咕咚咕咚”喝起酒来。两碗过后,他的眼神恢复了神采。
“那晚我哭了很长时间,小钟也在旁边哭。我哭尽了泪水,心里舒畅了些。我问小钟:‘杨小姐是我们的好朋友,她走了,我舍不得,忍不住就哭了。你知道她嫁到哪里去了吗?’小钟说:‘大哥,你别伤心,杨小姐并没有离开苏州。她嫁给了柳知府的公子,我们还可能见到她呢。你忘了?知府大人也喝我们的茶叶。’他的神采很快黯淡下来,记起我已不能和他一起送茶了。
这以后的几个月,我像是活在梦里。我钻在朋友给我找的一间破房子中,整天睡觉。你不知道,人生最难熬的时间,莫过于强迫自己睡觉了。冷风从窗户的破孔中灌进来,不停地拍打我,尤其夜晚,我冻得缩成一团。朋友也不再来看我。只有小钟,经常买了热腾腾的包子,从窗户中递给我。他总说要来和我谈天,可一直没有来。
一天夜里,猛烈地刮起来北风来。我用旧袍堵上窗户,风还是不断灌进来。我从窗缝中看出去,天地一片白茫茫,琐碎的雪花随着大风,在夜空飞舞。到天明时分,大地银装素裹,变得洁白干净。远处的柳枝上积了厚雪。望着这些,我记起杨小姐送给我的那枝洁白美丽的花朵来,我还想起了多年前教我练剑认字的林大叔。我拄着一段朽木,来到雪地中,闻到空中的香气。啊,雪花还在飘扬,大雪中的苏州城可真美!
从这天起,我开始练习林大叔教的那套剑法。我的记性很好,从前林大叔教我的一招一式,我一丝也没忘记。我还记得他教给我的一套口诀,我照着这些口诀练习吐纳。林大叔曾经跟我说:‘不管怎样,人都该好好活着。这个世道把人往死里逼,你就偏不去死,而且还要帮许多垂死挣扎的人好好活下去。’我逐渐明白了林大叔这话的真意。原来,我不知不觉受了杨老先生的骗,他说人的生死祸福都是天注定,人要遵守天地之道,顺其自然,方能天下太平。他有温顺的婢女伺候,有温暖舒适的房屋居住,对他来说,当然是‘天下太平’。可是我却快冻死在这里了。还有许多乞丐,许多穷人,他们难道就该顺其自然的冻死吗?
当我看到白雪把这个大地覆盖,一切都变得格外纯洁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样的世间才是最美好的。乞丐的土庙和杨老先生的屋子上都落了雪,天并不独宠贵人。所以贵贱高低,全是人们自己造成的。这场雪把我在听到杨小姐出嫁后丢失的神秘东西又还给了我。
我不再怕碰见虎啸威,也不怕再碰到那两个冷冷的剑客。我向我的那些朋友借银子,他们不肯,我就用剑威逼。我光明正大地在街头行走,和小钟一起进酒楼。练了林大叔教我的口诀后,我的身子不再怕冷。好几次,我碰到虎啸威的徒弟们,他们也没把我怎么样。我还碰到过虎啸威,他的左眼用黑布蒙住了。他用右眼瞪我,我也瞪他,他反而带人避开我。
我决定自己摆个茶摊。我会认茶,也会保管,卖茶是我的本行。小钟知道后,立刻给了我十两银子,这是他省吃俭用,准备捎给家里的。我又向我的那些朋友筹钱。我的茶摊很快就开张了。小钟不听我的劝告,辞出雅风楼,开始跟着我卖茶。我们挑着茶担,穿街走巷。不爱说话的小钟也学会了大声吆喝。我们不怕被街头无赖欺负——我还巴不得他们来惹我,那样我倒可以名正言顺地教训他们一顿,向他们“借钱”呢。小钟又熟悉茶农,不怕收购不到好茶叶。我俩的生意很挣钱。
小钟知道我很想念杨小姐,他便设法结交了一个柳府的下人,他把名贵的茶叶白送给这人,请他献给柳府的总管。没过几天,小钟高兴地告诉我:‘大哥,柳府的朱总管说了,他家的茶叶,以后就由我们送。我们又可以偷偷和杨小姐交朋友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我的好兄弟!我把这两天分到的铜钱全部塞到他怀里,他又立刻塞回来。我们像过节日一样,进馆子大吃了一顿。
可是,公子,我怎么也没想到,见到杨小姐后,我的心又碎了一次。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又一次怀着希望,到柳府送茶。这之前,我已经来过好几次,但柳府的家规很严,轻易不让女人露面,我始终见不到杨小姐。这天清早的柳府比以往清静,我正奇怪。忽然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喊我:‘嗨,傻瓜,这边。’我回头看时,正是杨小姐的那个丫头。她还是原前的样子。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她见我不说话,又笑着说:‘不认识啦?原来你没死啊?’我生怕柳府的家丁进来,忙问:‘杨小姐呢?怎么就你一人?’她左右瞧了瞧,忽然拉了我的手臂,将我拖到一个拐角,说道:‘把茶担放到这里吧,我带你去见夫人。’她见我犹豫,立即又说:‘放心吧,柳少爷进京去了,老爷也不在家。你快进来。’我跟着她穿过一个院子。这时我看到一个绿裙女子坐在白玉石凳上,正独自出神。
我一时悲喜交加,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那绿裙女子就是从前的杨小姐啊,就是与我写诗玩,唱曲给我听;我们一起逛园子,一起扑蝴蝶的杨小姐啊!她那时常披在肩头的秀发已经盘起,脸庞显得格外清晰。可是那双又黑又圆的大眼睛失去了神采,脸上生了许多斑点,肤色也有些发黄。我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我轻声唤她:‘杨小姐,杨小姐。’她这才回过神来,无力的眼神在我脸上看了半天,才认出我。她的眼睛突然湿了,脸上却露出动人的笑容,洁白的牙齿,红润的嘴唇,真像一朵雨后的芙蓉。
她迅速站起来,跑到我面前,抢着说:‘傻瓜,怎么是你?啊,那个“小闷钟”居然骗人,他说你死了。’她请我坐下,她的丫头早沏上茶来。杨小姐的脸上飘过一片红晕,柔声问我:‘都说你被虎家请来的人杀死了,到底怎么回事?我……我要嫁人,你也不来送送我,亏我当你是好朋友。’我的心又疼起来,忍住眼泪,把那晚的经过向她简要说了一遍。她一边听,一边偷偷拭泪。这时外面有了人声,她像是有很多话要跟我讲,可一句也不说,只用眼睛瞅门口。我知道柳家的人回来了,就起身告辞。她让丫头送我出门。
出门的时候,我问那丫头:‘杨小姐的气色不大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丫头的眼圈立即红了,她看了看四周,才悄声说:‘你哪里知道夫人的心事。柳少爷丢下她上了京城。他们新婚还不到一年,他就这样。何况,我家小姐本就不想嫁他,还不是老爷做了主。夫人平时看上去和和气气,只有我知道,她偷偷流了多少泪。你不是为她写过一首和诗吗?夫人闲了就拿出来念——暮雨斜吹梧桐响,长夜静坐待此生,念着念着,眼泪就往下淌。她说,“没想到我的命运,让他一语道中了。”唉,我看着心里也难受,从前多好啊!’”
“杨小姐,多好的人!谁让她陷进了痛苦?是谁?”浓髯大汉伸手抹去脸上的泪,大声问道。他的眼中放出凶恶的光,先盯着刘公子问;随后猛然转身,向着默默旁听的那三人吼道:“是谁?是谁害了人,让人连仇恨都没处发泄?”
青光连闪,两声清脆剑吟。崆峒派两父子的剑已出鞘。高掌门冷笑道:“怎么?陆斋主要动手吗?”
浓髯大汉狂笑道:“动手?哈哈哈,你敢和我动手吗?当年你们背后捅冷刀子,尚且捅我不死,明刀明枪还能杀了我?嘿嘿,我劝你还是等帮手到齐,你再重施崆峒派的绝技,偷袭暗算的好。”
高掌门脸色铁青,使个眼色,父子俩又重归座位。马三爷一声不吭,默默喝着酒。
刘公子却大吃一惊,肃然起立,向浓髯大汉抱拳道:“前辈莫非便是苏州‘一碧斋’的陆斋主?”
浓髯大汉黯然入座,叹气道:“斋主又如何?别人称我陆皇爷又如何?苏州的一切都没有了,杨小姐没有了,好兄弟也没有了。”
堂倌点了支新蜡烛,火焰“哧哧”响着往高处窜。浓髯大汉的眼光又射进黑夜里,说起他的往事。
“我知道杨小姐过得不开心,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回去后我想了好几天,到底是什么让杨小姐不开心?我该怎样帮她?杨小姐嫁进名门大户,锦衣玉食,是好多女子梦寐难求的好事;柳家世世为官,有权有势,柳少爷进京谋前程也是平常的事;怪杨老先生吗?父亲为女儿寻个富贵之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呀。到底是谁错了?我好几夜睡不着觉,苦苦思想,可是越想越糊涂。
我能做到的,只有偶尔寻个机会,和她谈谈天,说说话。每一次见她,她都比以前瘦许多。我与小钟商量该怎么帮助她,小钟也想不出办法。他说:“咱俩只有茶叶和金钱。杨小姐向来不缺钱,在杨家时,她还经常给我们碎银子呢;我记得杨小姐喜欢喝茶,以后购到好茶叶,我们挑出最好的别卖,留着送给杨小姐,她一定会很高兴。”
是的,那时我们已经赚了很多银子。小钟在东街租了一间楼房,我们再不用挑着茶担四处吆喝。那楼房与公子家的玉器店只隔一道大路,现在还是‘一碧斋’的茶房,公子应该很熟悉。尊父刘老爷当时帮过我们许多忙,我和小钟都叫他叔父。刘老爷常常在江湖上走动,认识很多武林侠客。‘一碧斋’的许多高手,就是刘老爷介绍来的。
最初的‘一碧斋’,就和雅风楼一样,只是一个卖茶的地方。没想到小钟很会做生意,不到两年的时间,竟把小小的茶摊经营成为苏州第一家大茶楼。后来,雅风楼也被他买下来。‘一碧斋’的名字,是小钟让我起的,他说我是茶楼的主人。
小钟已不用亲自送茶,他的手底下有许多小茶厮,和当年的我们一样勤快。可是我还得自己送,我不能把杨小姐一个人忘在柳府里,我得不断找机会去看她,让她知道,有一个从前的好朋友,还在关心她,想念她。好几次,小钟劝我别辛苦了,他说他正在和柳知府交朋友,不用多久,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见杨小姐。我只有苦笑。小钟越来越聪明,我也越难懂他了。
我还是不时去柳府送茶。有一天,小钟高兴地跟我说:‘大哥,杨小姐要回去看父亲,你快去给杨老先生送茶吧。你一定能见到她’他已经给我备好茶叶,还让人给我牵来一匹马。我从小就给人送茶,几乎跑遍了苏州城,可从没见过骑着高头大马送茶的。但为了见杨小姐,我什么都顾不得,骑着马来到杨府。
杨老先生在生病,他知道我是‘一碧斋’的老板,对我很客气。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他却说我富贵不忘旧,大有君子之风。杨小姐的眼圈红红的,站在他身后,显然刚刚哭过。我走的时候,她送我出来。刚走出客厅,她忽然笑着叫我:‘陆老板,就这么走了吗?不和小女子说说话了?’
我们像从前一样,坐在杨家园子里说话。她像是突然变回到从前,跟我谈天说地,笑得很开心。杨府的一切都没多大改变,如果杨小姐仍没有出嫁,那该多好,我又可以天天来送茶,天天跟她说话了。这天我们谈了很久,直到天下起小雨来,我才起身告辞,杨小姐一直送我到门口。
谁知道这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过了十多天,杨小姐就突然去世。我和小钟去送丧时,她已被封在厚厚的棺木中了。那样好的杨小姐从此与我们阴阳两隔。”
浓髯大汉此时反而没了眼泪,他的双手变得僵硬,摸索到酒碗,却又不拿起来。他用已经嘶哑的声音继续说:
“自从杨小姐死后,我又像进了梦境。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一遍练习剑法和吐纳术。我常常盘膝坐着一整天不动。小钟很害怕,找来很多名医,要给我治病。他还找到一个和杨小姐很像的女子,让她来陪我说话。这个女子的样子的确像极了杨小姐,可是言语无味。我立即让小钟把她赶走了。此时我已是个腰缠万贯的大茶商,可是我活得一点乐趣也没有,简直跟死人没什么区别。有时候我甚至想跟小钟讲,把我们的钱财全部分给穷人。我们再像从前那样,挑着茶担穿街走巷,都比这样不死不活有意思。可是我没敢说出来。
这期间,我认识了许多武林中的朋友。我打败过虎啸威,又曾跟慕容庄主比剑,赢了他。慕容山庄名列四大武林世家中,江湖名望很大。但我的名声很快盖过了慕容庄主。江湖侠客纷纷来找我,有的要跟我比武功,有的来与我交朋友。这些人里有很多豪爽之士,与我很投机。今日的‘一碧斋’主人,就曾是我的异姓兄弟。我整天与江湖中人搅在一起,忘记了小钟一个人做生意的辛苦。我的好兄弟,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把费尽心思赚到的钱都交给我,任我跟江湖中人挥霍。
我的这些江湖朋友知道了杨小姐的事后,都说一定是柳家的人暗害了我的朋友。他们暗中抓来柳少爷,要他当面向我解释杨小姐的死。那柳少爷吓得散了魂,对天起誓说:杨小姐突然吃不下饭,医药无效,没过一天就离世了。他家急急医治还来不及,怎么会害她?我见他也不像是害人的人,就放了他。谁知柳知府不服气,请来许多武林高手,要给儿子出气。我和江湖朋友们只得跟柳家展开殊死决斗。对方不乏一流高手,杀了我的许多朋友。可最终还是为我们所败。小钟费尽气力,花去我们的一半财产,才平息这场风波。这就是江湖有名的‘苏州试剑’。这一战后,‘一碧斋’名鹊武林,势力很快盖过了四大武林世家。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可是,我还是半死不活地呆在所谓的‘碧月阁’中。我的记忆中,苏州自此再没下过雪。我蓦然记起,有好长时间没见小钟了。我随即惊慌起来,我不知道怎么能找到小钟,该让谁去找小钟。虽然我只要呼一声,会有很多人进来听命。
我的好兄弟,他还在忙着打点生意。‘一碧斋’的几百口人,都在吃着他的心血过活。我怎么对得起我的好兄弟,他一点武功也不会,为什么却养活着这么多的武林人物?
那一年将终时,我接到小钟的请帖,上面是一行冰冷的小字:恭请一碧斋主陆大哥于新春之夜光临太白楼共进团圆夜饭 弟钟。
我开心极了,很早就到了太白楼。街道两旁挂着大红宫灯,每个门口都新贴了春联,店铺的招牌也换成崭新的。太白楼上早点起红灯笼,桌椅擦得像镜面般光滑。穿着一新的堂倌笑吟吟地给我冲茶,连声说:‘恭贺大爷新春之喜!’我把身上的碎银全给了他。天色还没暗下来,远处有一家店铺首先放起炮竹,接着远近火花乱闪,鞭炮声响彻天地间。千家万户的窗口都透出温和的光。天就这样黑下来了。
我正靠窗看街景时,小钟带着一大群人进来了。他们都认得我,一起抱拳说:‘啊,陆斋主,新春大喜!’小钟低声说:‘大哥,这么早就到啦?怎么不等兄弟来接你?’他穿着宽大的缎袍,上唇留了一绺胡髭,已然是个大贵人。我激动难已,上前把他抱在怀中,说:‘小钟,我的好兄弟,想死大哥了!’小钟的眼里出现了泪光,却推开我,说道:‘大哥,快入座 吧。’他吩咐一声,不大一会儿,满桌的山珍海味就上齐了。
我哪有心思吃饭,只想和我的兄弟多说说话。他不断给我夹菜,不断向我敬酒,却不跟我说句亲近话。同席的朋友,我虽然都认得,可并不熟悉,他们在我耳边使劲说恭维的话。我心中十分不自在,终于忍不住了。我跟小钟说:‘让诸位朋友多喝多吃,我们兄弟去那边谈谈天吧。你看,大哥的酒量不行,已经醉了。’
我站起来,准备离席。忽然间,一道电一般的寒光射到我面前。那些刚才还给我敬酒的朋友,都突然拔出兵器,明晃晃的刀剑齐向我攻来。我吃了一惊,不及细想,急忙用左手打落射来的暗器,右手一拖桌布,向前猛卷,绞住他们的兵器。酒器杯盘摔得满屋作响。‘嗖嗖’几响,桌布被他们削成碎片。这时候,窗户外面也跃进几条人影来。这些人全是莫测高深的高手,我一个人很难对付,小钟又丝毫不懂武功,我得保护他。情急之下,我一掌劈开饭桌,趁乱将小钟抱起,准备跳窗户逃走。就在这时,我的丹田突然一疼,真气立刻散尽。我从半空掉下来,摔在狼藉的地板上。
我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居然看到小钟手持一把短匕首,刀尖染满血丝。他的眼睛还冷冷盯着我。我的天!刚才在我丹田上捅了一刀的,竟然就是我的好兄弟。我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钟铁青着脸色,冷然说:‘大哥,对不起。要杀你的人是我,不是他们。’
我以为我在做噩梦。我说:‘小钟,我的兄弟,为什么?你忘了我是你大哥吗?是不是他们逼你?你放心说出来,他们谁也打不过我。’
小钟的手在颤抖,他找了把椅子上坐下,那些拿刀剑的人都躬身站在他的背后。他的每个字像飞刀一样插在我的心头:‘谁也没有逼我,是我想杀你。我要“一碧斋”是我一个人的。’
我吐出一口血,忙跟他说:‘小钟,不论你想要什么,只需跟大哥讲清楚,我只要有,就全会给你。再说,“一碧斋”本来就是你的。你快过来,你背后的人个个会武功,伤害你很容易,你不该跟他们打交道。快到大哥这边来!’
小钟忽然跳起来,大声吼道:‘你闭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为什么不骂我?你的武功那么好,你为什么不起来杀我?为什么啊?你死了还要害我内疚一辈子吗?’
我坐起来,大声喝住他:‘小钟,你别乱讲,大哥不会死的。你不就捅了我一刀吗?回去我还你一刀,不就完了?’他背后站着的几个黄袍剑客中,正有那年暗中伤我的两个人。我的心开始发凉,我仿佛看到他们举起宝剑向小钟刺去。我又大声骂小钟:‘你这个小昏蛋,再不过来,大哥也救不了你了。’
小钟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我大吃一惊:他的双眼里不断流出鲜红的血泪,沿着鼻子往下滴。他忽然柔声道:‘大哥,我恨你,你知道吗?我们兄弟两人,一起送茶,一起卖茶,同甘共苦。你为什么还要交那么多的狐朋狗友?你已经把杨小姐忘了吗?她才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啊!柳府怎么说也是杨小姐的家呀!你却让那些人到她家里胡闹;柳少爷还是杨小姐的丈夫,你却教他向你磕头。杨小姐生前怎样对咱们,不用兄弟说了吧?你这样对得起她吗?大哥现在是名震武林的“陆斋主”了,可兄弟我算什么?我不会武功,连大哥的一个小喽啰都算不上。你不是说过,要和我一起救济天下的穷苦人吗?大哥,你把他们也忘了,我原谅不了你!你若不死,请记住兄弟的这番话罢。’
我的好兄弟,他第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我默默听着,浑身起了一身冷汗。我伸手去擦他的脸,这张原本可爱可亲的脸,被血染得狰狞可怕;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也全是鲜血。他突然扑进我的怀里,哭泣道:‘大哥,我早知道我下不了手。你要是个卑鄙无耻的人,那该多好,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要你的命。可是,我的大哥,兄弟暗算了你,你连怨恨都想不到,只担心别人会欺负我。大哥,你让兄弟怎么办啊?怎么办?’
我想也没想,拾起地上的一把断剑,我说:‘小钟,我的好兄弟,大哥对不起你!我要把“一碧斋”里会武功的人全杀了,还你一个干干净净的茶楼。大哥专心和你一起卖茶,好不好?’可是我感觉到,小钟的身体在逐渐冰凉。
外面的炮竹声更加热闹,还夹着小孩的欢呼声,大家都在团圆欢乐。我的好兄弟却正在一步步离开这个人世间,离开他的大哥。我好恨呐!”
浓髯大汉忽然发了疯似的,将酒碗捏得粉碎。他大吼一声,一掌猛拍在酒桌上。结实的木桌被他一掌打得四分五裂,酒菜溅了刘公子一身。刘公子像泥塑的一般,不避不闪。眼神变得跟浓髯大汉一模一样。
“前辈是说,钟大哥离世时曾双目流血?”刘公子从地上拾起宝剑,突然问道。
浓髯大汉一脚踢飞凳子,指着对面的高掌门,恨恨说:“没错,我一直以为我的兄弟是悲伤过度致死的。直到‘拳疯子’老人告诉我,崆峒派有一种秘毒,中毒之人平时不觉,一旦情绪激动过盛,就会七窍流血而死,我才明白我的好兄弟原来给人毒死了。”
“为什么害我的好兄弟?告诉我!”浓髯大汉朝三人那边悲吼。突然间白光刺眼,一股铁冷的寒气侵入肌肤,使人不由得打冷颤。“呛啷”一响,马三爷双手发抖,盘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借魂刀,是借魂刀!”高掌门骇然色变,声音在颤抖。他倒纵身子,跃到三尺之外,站在门口。忽然有人在他耳边说:“高掌门何必惊慌?”不知何时,他身后已站了一个黑脸大汉。高掌门舒了口气,嘴角露出狞笑,说:“原来宁帮主到了,有失远迎。”
那道闪电一样的白光,就擎在浓髯大汉手中。高剑明是初生牛犊,一声大笑,立刻拔剑在手。他那柄青幽幽的长剑,瞬间变成朵朵剑花,护着全身。浓髯大汉大声狂吼,身形晃动,高剑明的剑花随即湮灭于白光之中。高掌门爱子心切,伸手便要拔剑。忽听身后之人冷冷道:“好厉害的借魂刀!难怪我马帮帮众闻之色变。”黑光闪处,那人已化作黑风,袭向白光。浓髯大汉纵声狂笑,屋脊生尘。“马帮贼首也来了,很好。”两股劲风相撞,激得桌椅器具满室乱飞。微弱的烛火顿时熄灭。黑暗中,听到高掌门阴笑着呼道:“马三爷,宁帮主,今夜便是他魂飞魄散的好日子,一起上。”
刘公子手按剑柄,莫名其妙流下两行眼泪。
大雨下得更猛,伴随阵阵阴风,吹进大门,吹进窗户。一丝亮光闪了一闪,终于变为一缕温暖的火焰。孤独漆黑的浓夜,让这星粒火焰冲得淡下去许多。死人般的堂倌缩着身子,接着去点另一支蜡烛。
摇曳的烛火,映入刘公子眼中,凉透的心里升起一丝温暖。浓髯大汉含笑躺在墙角,他的嘴角还在流血,顺着浓黑的胡须,流到胸口,湿了沾满尘土的粗布旧衣。公子抛下手中的剑,想要扶起他。可是他也全身发软,不由也瘫坐在地上。
“公子,我不行了。我中了一记‘疯子拳’,心脏已碎。请你再听我说一段往事吧。”浓髯大汉用微弱的声音说。
刘公子伸出手,将浓髯大汉的一只手紧攥在手心。那是一把粗糙宽大的手,五指如柱。公子的眼泪又来了。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话。
“公子,请别伤心。我早料到我活着的时间不会太长。我的兄弟死去那天,我也就死了。能活到今天,是我借了别人的灵魂,或者说,我的躯体借给了别人。
那年我的好兄弟死了,老天把我唯一的亲人也夺了去。这个世间我再无留恋。我抱着我的小钟,我不停地给他说话,虽然他再也不会听到。我的小腹在流血,我不去管它。我只想和我的兄弟一起死去。要害我的那些人一步一步向我靠近,眼中放着绿光。我跟他们说:‘请诸位耐心等一等,我就要血尽而死。我不愿意被你们杀死,我要死在我的兄弟手下。’他们不理我,还在向前逼近。
这时候,门外吹进一阵狂风,吹得我的好兄弟的发丝飘动,轻抚着我的脸。我知道他还在牵挂他的大哥。那些两眼放绿光的人,被这一阵风吹得飞起来,飞出窗外,飞出屋顶。我的眼里亮起一道洁白的光芒。这光芒照得四周无比明亮。我听见有人惊呼:‘借魂刀,是借魂刀!’我的心里充满温暖,忍不住沉睡过去。
我像回到了从前。我和小钟挑着茶担,在街头吆喝。我们来到杨府,杨小姐笑着迎接我们。她又带我们去她家的后院,那里的百花开得正艳。我把一朵纯白的花朵插在杨小姐的头上,她红了脸,假装生气,满园子追着我跑。小钟在我们身后喊:‘大哥,杨小姐,杨老先生来啦,我们快躲起来。’于是我拉了杨小姐和小钟的手,拼命向前跑。小钟忽然大声惊叫,掉进水潭中。我的手一松,杨小姐也掉了下去。水潭开始变得浑浊,成了一片泥沼,他俩越陷越深,渐渐沉没潭底。我呼喊着,纵身去救。可是泥潭不见了,我跳下的是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我的心在收缩,我的身子在打颤。我大声喊叫,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我的全身出了冷汗,使劲挣扎。我听到一个声音说:‘醒来吧,该醒来了。’我猛然睁开眼睛,看到蓝天和白云。这一切不过是做梦。
我醒过来时,身在一个山洞里。我听到潺潺的水声,啾啾的鸟鸣。我的身边盘膝坐着一个人,就是他把我从噩梦中唤醒的。他须发蓬乱,鹑衣百结,就像我现在的样子。我左右一看,我的好兄弟已经不在我身边。我想站起来,可是腹疼如绞,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忍不住哭出声来。坐在我身边的人开口道:‘你的伤口还没愈合,别急着乱动。’他取过一个黑瓷坛递给我,又说:‘这是钟小哥遗体的骨灰,“一碧斋”的人在找他,我只得把他火化。’我的好兄弟,此生我再也看不见他了。我接过瓷坛抱在怀中;我把脸紧贴在坛子上。我到能感觉到小钟的体温,我能闻到我兄弟的味道。他留在我身上的刀口还在疼痛,可他的人已经装进了这个小小的瓷坛中。
这天晚上的星星特别亮。那个陌生人在洞里生了火,烤又肥又大的红薯给我吃。他却拿着一个大葫芦,一直在喝酒。我忽然也很想喝点酒。我用沙哑的声音跟他要:‘能不能给我点酒?’他默不作声,只把酒葫芦递给我。我大口大口喝那辛辣的烈酒,眼前变得一片朦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乞丐一样的人开始对我讲他的往事。他的眼神一直看着满天的繁星,又像在自言自语。他年轻时的经历,几乎跟我的一样。他有过一个很好的兄弟,有过一个暗中喜欢的红颜知己。他一边说一边流泪。
忽然,他自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宝刀——也就是我的这把借魂刀。”
浓髯大汉的左手在地上摸索,公子握住的那只手也在蠕动,可是毫无力气。他的那柄刀就掉在不远处,放着白亮的光。公子只得放开他的手,过去拾起宝刀,双手捧在他面前。他的眼里光彩一闪,用力举起右手,放在刀刃上,轻轻抚摸。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我与这个人素不相识,他却像老朋友一样跟我说话。他深情抚摸着这把宝刀,良久良久。他的眼神像告别亲人那样依依不舍。他告诉我:这把刀名叫‘借魂’,是多年前的一个陌生人交给他的。这人还告诉他,这把刀本名‘斩匪’。西北沙漠向来盗贼横行,害得丝绸之路几欲断绝。为使这条唯一通往繁华中原的商道畅通无阻,五十年前的西域名匠许卓渊,特觅海外精钢,铸就这把宝刀,专杀出没在祁连山一带的沙漠大盗。几十年间,这把刀杀贼无数,成为大漠第一宝刀。为了不让宝刀落入奸人手中,许卓渊大师传刀时曾立下刀训:凡持此刀者,须得德艺双馨,有济世之心,亦有济世之能;并且,持刀人须在生前觅得如意传人,传下宝刀。接受宝刀的人,就等于把本有的灵魂借出去,又借到一个依附着宝刀不断传下去的不死之魂,所以又称‘借魂刀’。
他讲完宝刀的来历,夜空的星星正在一颗一颗坠落。我看到星星划空而过,在落下去的瞬间璀璨灿烂,传说中的流星就是这样吗?我不由记起小钟的话来,他说他的家乡,把星星落山叫‘星星拉屎’。‘有几颗星星拉屎,就有几个人正在离开这个世上。’我抬头凝望稀落的星辰,仿佛看到了我的好兄弟在天上朝着我笑。有两颗最亮的星星,不就是他的明亮的眼睛吗?我抱着他的骨灰坛子,又哭起来。
我突然发现刚刚还跟我讲话的那个人,正在一点点死去。他的眼睛深陷下去,瞳仁已无光华。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就用尽气力乱喊他。他的眼皮微微一动,使劲抽了一口气,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我把宝刀交给你了。你的伤口不用几天就会痊愈。请别忘了遥远的沙漠里,许多贫弱的苦难人,正在切切期盼“借魂刀”出现……我死了之后,请你把我的骨灰带到天山,撒在冰雪中,……’他说着说着,气息渐渐滞绝。我大声呼唤他,但我又像走进了噩梦中,一丝声音也发不出。这个把我从太白楼里救出来的大汉,就这样默默地死去了,我至今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我的伤势好了之后,就将他的尸体火化掉,把骨灰装在那个酒葫芦里,按他的意愿,带到天山,撒在山顶的冰雪中。我再也没有回过中原,就拿着他传给我的‘借魂刀’,在大漠深处流浪。这里天高皇帝远,残忍的盗匪四处作恶。寸草不生的土地,平民的生活本就艰苦,再加上强盗的烧杀抢掠,真是苦不堪言。”
浓髯大汉的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抚摸宝刀的手微微颤抖。他忽然咳嗽起来,鼻子里也溢出黑色浓血。公子的心里酸楚难耐。他看到浓髯大汉塞满血块的嘴角在不停蠕动,忙把耳朵凑近前去。那浓须掩盖下的嘴里,还在发出声音:
“……请不要为我报仇,我不是他们杀死的。再多一倍人手,他们也不是你我的对手。传闻‘疯子拳’无人可破,并不是的,我就知道破它的方法。但是我下不去杀手啊!你在大漠待久了,就会知道人的可贵。在广袤无垠的沙漠里,往往好几十天见不到一个人影。这时候,就算遇到血海仇人,你都会舍不得杀他。崆峒派的人害死了我的兄弟,我且只斩去他们的手臂;马山单与我无怨无仇,他师父‘拳疯子’老人又是我的好友,我如何能下手杀他?他打我的那一拳,到我身上时力道已收回七成,可惜那拳法威力太大,没有人能练到收放自如。马三爷的良知还未泯灭;至于偷袭我的黑脸汉子,就是马帮宁帮主。他是给他的兄弟们报仇来的,我杀过很多的马帮帮众。江湖传言,就是他杀死了刘老爷。但公子也看到了,他的武功跟你比尚且不如,如何能是尊父的对手?刘老爷遇害的情形跟我的钟兄弟一样,公子想已知道其中原委;画飞马符引公子来这里的人,确是马帮中人。今晚来的这些人对公子另有企图,请公子留意。我要告诉公子的就这么多。”
浓髯大汉抬起放在刀刃上的手,无力抓住了公子握住刀柄的手。那手已经冰凉,但公子却感觉到一丝温暖直传到心头。浓髯大汉的眼中露出最后一丝期待之光。公子的热泪滚滚而下,他反手握起那只僵硬的大手,用力点了点头。他听到这个垂死的人还在断断续续叮嘱后事:“……在大漠中,千万不能丢失马匹。我拴在门外的马儿,是匹大宛良驹,跟了我已有三年之久,我把它也托付给公子了……有时候会下暴雨,白茫茫笼罩住前方。你不要彷徨无措。无论多艰难,只要有信念,人总有办法找得到生路……刮沙尘时就更厉害,大风能呼啸一整夜,你会辨不清方向,看不清前路,满嘴都是沙石,钻进牙缝中,好几天吐不干净……我也好几次被烈日晒晕……早晨的风还刺骨的冷,日一中天,就这么热,晚间又要变寒。真是鬼天气!公子要在意……冬天一下雪可就不同了,一望无际的白雪,好长时间不化……祁连山是沙漠中的一条玉龙,一年四季总那么白亮。对了,小钟的坟墓就在那里,如果可以,请把我们的骨灰合葬在一起吧,我要跟我的好兄弟永远在一起。可惜,杨小姐还是孤零零一个人,我会很快找到她的。啊,我们很快就能相聚了,请公子不要悲伤!”
浓髯大汉的眼角淌下几滴清澈的泪珠。他的呼吸停止了,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血迹掩不去他和蔼可亲的相貌。公子忍不住将他抱在怀中,好想痛哭一场。但他只是默默流泪,没发出一丝声音。
雨还没有停下来,可已经变小了。昏暗的烛光下,死人般的堂倌拖着身子,不声不响地收拾室内的残局。刚才一战,把这家本就破烂的酒家蹂躏得更加破烂不堪:墙壁破了几个大洞,雨水一冲,还在不断掉泥巴;桌椅杯盘,破碎一地,血迹淋得四处都是。狼藉的残渣里,还有两只血淋淋的断臂。那是浓髯大汉斩下来的。他的武功,远在马三爷诸人之上,可是他的借魂刀,划出的光芒总是那么仁和;否则,斩下的就不会是两只手臂,将是两颗人头。
刘公子泪眼朦胧,看到身旁的借魂刀又发出柔和洁白的光,那光华将怀中的浓髯大汉渐渐包裹,使得这具身躯无比圣洁。他从千万里之遥的大漠赶来,助公子驱散了一场大阴谋。他自己却因为仁慈,被阴霾所吞噬。
公子小心收起借魂刀,抱着浓髯大汉朝门外走。他忽然站住脚步,向那个死人般的堂倌看去。这人似乎是个人世间的过客,他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只默默做他该做的事。他的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仿佛一切喜忧哀乐都与他无关。
公子破涕笑道:“小二哥,我的剑鞘上镶有宝石,大约能赔偿店里的损失,我并宝剑一起送给你。”
死人般的堂倌仍然死气沉沉地说:“谢谢客官,请慢走。”
一阵大风吹来,公子的束发儒巾掉落,满头浓发在细细夜雨中披散下来。那匹眼光如灯的宝马,连连吹鼻子,突然仰头长鸣。

标签: 武侠

添加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