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
作者:绿小曼
楔子
“不知桑落酒,今岁与谁倾,色比琼浆犹嫩,香如甘露同春。十里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不醉郎中桑落酒,叫人无奈别离情。”
不知从何时开始,有这样一首诗流传,流传于那家颇有些历史的小酒馆儿。
透过嘈杂,久久沉坐在窗边的老妪就那么轻轻地念出了它。像是从远方捕捉到了什么,老妪支撑起身体,一丝晶莹自眼角滑落。
顺着她的目光向远处望去,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透过三里镇古旧的街道,透过镇外飞扬的黄沙。隐约间,一人一骑缓缓而来······
一
孟飞止住咳嗽,缓缓抽出手中的秋水长剑,看着眼前的女人颓倒在地,殷红的鲜血绽放在他的脚下,蔓延开来。
第三十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孟飞疲惫的垂下手臂,身体禁不住颤抖。至此,他又一次完成了“老板”交代的任务。“中秋,赵元杰,满门。”
“赵元杰啊,真不愧是当年的‘夺命枪王’。”孟飞紧紧地按住伤口,苦涩的笑着。
这一笑牵动伤口,不由得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血从指缝间渗出,滴在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痕迹。
伤在左胸,堪堪避过要害。
孟飞拖着步子,用最后的力气,想要离开。“终于,结束了。”孟飞微笑着,“结束了,该去哪里呢?”突然间,步子仿佛沉重得再也迈不动一步。
恍惚中,孟飞想到了赵元杰的脸,想到了女人的哀嚎,和孩子的哭喊,想到了赵家大宅里到处都流满的温热的血。
真的很恶心,孟飞止不住的剧烈厌恶,以至于扶着墙壁,吐了一次又一次,仿佛要把胃吐出来。
“自己,真的很恶心。”
今年孟飞二十四岁了。十年的时间,他共杀过二十九个人。现在,这二十九个人的身影走马灯一样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纷乱嘈杂。
有飞蓬帮的帮主费如龙,有玉泉山庄的剑客杨慕风,也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御史高孝儒,还有一些只值几两银子小人物。
最后,终于,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浓重的黑色,寂静无声。一把剑落在他的眼前,发出清脆的响声。五岁的自己被推搡着,拾起剑,走入一片殷红。
遥远身后响起了“老板”的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老板”是买下他的人,在他五岁的时候,花了二十两。
“老板”说,他是天才的杀手。天才就要有天才的价钱,当孟飞帮他赚够二十万两的时候就放他自由。
而今天,刚好凑够二十万两。今天,是他最后一次任务,今天,他自由了。
“自由了,自由是什么?快死了吧,死又是什么?”孟飞呆坐在一座破庙的墙角,眼睛空洞的望向远方。
“恐怕‘老板’根本没想过他能活着吧,物尽其用,然后丢弃给所谓的自由。”
孟飞闭上眼睛,感受着生命地流逝,原来死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此刻,他只感觉到无尽寂静和疲惫。
孟飞以为他会死,可是他没有。
孟飞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下垫着厚厚的干草,几根树枝堆砌起来的小小的火堆散发出暖暖的微光。
身上的伤已经处理过了,虽然只用了一些简单的草药,但还算是有些疗效。
仿佛听到了声音,庙门外猛地冲进来一个脏兮兮的女孩子,正值豆蔻的模样,手里端着一个同样脏兮兮的破碗。
“你醒啦,太好了,还以为你要死了呢。”女孩子冲上前来,递过破碗“快喝点水吧。”
孟飞平静的看着眼前的女孩。“你是谁?”
“我呀,我姓阮,叫阮桑落,别说我名字怪啊,我家是开小酒馆儿的,爹说女孩子起名儿麻烦,就把酒的名字扣到我身上了。哈哈,好玩吧,别看我现在这样,在关中的时候,我家酿酒可是很有一套呢,嘿嘿······”看着桑落连珠炮似的一通连说带闹,孟飞的神情竟有些恍惚。
他看得出来,少女的惶恐和不安。
“多谢。”许久,孟飞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扶着身后的墙壁缓缓起身,走出庙门,留下一脸困惑的桑落,独自离开。
孟飞蹒跚着,漫无目的,直走到体力耗尽。
两天了,赵家的事应该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一定会有人追查,必须离开。但是,如今的自己又有何处可去。
夜已经深了,孟飞找到路边一块较为干爽的大石,依靠着坐下,静静的有些出神。
黑暗笼罩着他,四下里寂静无声,微风轻轻的吹拂着,带来阵阵泥土的芬芳,天空中闪耀着点点星光,月光倾泻而下,照亮着夜空。
孟飞闭上眼睛,竟感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平静。
耳中传来草木细琐的响动。“为何跟着我?”没有回答,只有更加急促的脚步与喘息,伴着少女的气息接近。
忽地,少女抱住了他的头,令人惊讶的自然。
仿佛预演过无数次的,轻柔的,仿佛强忍住了哭泣的同时,清晰地说“不要害怕···不要孤单····乖···有我在···”
孟飞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随即,缓缓地将举起的手放下,缓缓地放松了紧绷的肌肉,缓缓地伏倒在少女稚嫩的肩头。
在朦胧的月色里,稚嫩的少女轻抚着孟飞的头发,生涩的劝慰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觉得身体有些微微的酸痛,才发现,自己的肩头竟已被泪水打湿了。
夜阑无声。
二
自从跟着孟飞上路,已有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间,孟飞的伤好的很快,现在几乎已经痊愈了。这得益于孟飞随身带着的伤药,也得益于她无微不至的关照。
两个月前,她请求孟飞将她送回关中老家。
桑落十三岁了,五年前随爹娘向南逃荒,才走了一半儿,二老便双双逝去。
年幼的她只好一路乞讨一路流浪,直到遇见孟飞。
也许她永远也忘不了和孟飞遇见的第一面。
那是一个炽热的下午,她一个人躲在阴影里,饿的几乎晕倒。父母相继死去,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陌生的世界上徘徊。呐喊到沙哑的喉咙,哭泣到红肿的眼睛,无力的身躯匍匐着。那时的自己软弱得只能期待着死神的降临。
直到一双宽厚有力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宽阔的肩膀遮挡了炙烤着她的阳光。那人沉默着,只递给了她两个温热的馒头。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年轻,冷峻,坚毅。
那又是一双怎样的眼,深邃,平静,还有那只一眼,便让她永世难忘的,深深的寂寞······
再次遇见孟飞是在一个昏黄的傍晚。触目惊心的颜色染红了她破旧的衣衫。她害怕极了,几乎没法挪动脚步。可是,她一想到那双眼睛,便奇迹般的平静了下来。
接下来,清理伤口,敷草药,包扎。回忆着从前学过的样子,一点一点,细致的处理着,直到深夜······
为了留住孟飞,她请求孟飞将她送回关中老家。在那个夜晚,她第二次看到他眼睛的时候。
那是失去了一切的眼睛,充斥着深深的空虚与孤独,绝望与无力。她很熟悉那神色,虽然不曾看见,但她知道,在爹娘死去的时候,自己的眼睛也是同样的颜色。
靠着打猎山中的野兽,一路向关中行去。桑落看着孟飞的背影,心中暗想“如果可以,多想就这样跟着身边的人,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两个月来,他们很少出现在城镇,除了换一些必备的用品外,他们一直在山间野外行走着,不约而同的,走得很慢。
赵氏风波还没有过去。虽然孟飞自信做得干净。但谨慎些总是有好处的,何况他如今并非一人,低头看看身边的桑落。孟飞紧了紧握着的手,他要送她回家。
四个月的时间,他们回到了桑落的家乡,位于关中的三里镇。
一路上,孟飞的话并不多,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听桑落一个人叽叽喳喳的讲着她自己的故事,讲着关中最富盛名的桑落酒。
然而孟飞的心总是随着她的话起起落落,感受着快乐和悲伤。
看着桑落总是仰起的笑脸,看着桑落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看着桑落时而回过头来,笑着催促他。
孟飞明白,这样美妙的感觉,自己从未有过。
一丝温暖袭来,在不知不觉中微妙的改变着一切。
终于,三里镇。
驻足在家门外,目光所及之处的残旧与破败,再一次击垮了桑落的心。
想到曾经的欢乐,想到爹娘的惨死,想到即将到来的分离。长久的沉默之后。桑落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落荒而逃。
几乎疯狂的奔跑着,仿佛这样就能甩掉所有的伤痛,忘掉一切。一路风声凛冽,行人与房屋飞快的后退着。
直到用尽力气,才放慢脚步,蹲下来长大了嘴巴,无声的叫喊着。孟飞跟在她的后面,紧紧的捏着拳头。心在痛,很痛,很痛。
“···孟飞,···我们···我们···,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桑落啜泣着“我怕,···一个人···不要再一个人···我怕···孤单···”
孟飞想起了那个晚上,桑落对他说的话“···不要害怕···不要孤单···乖···有我在······”也许,那不只是在安慰着他,也是在安慰着桑落自己。在长久的寂寞中,桑落带给自己的,唯一的温暖。
三
几天以后,孟飞和桑落在三里镇安顿了下来。
他们在镇口盘了一家简陋的小酒馆。桑落大显身手,酿下了几坛酒,就着原来店家剩下的,做起了小本的买卖。
为了这家小酒馆,孟飞当掉了他的秋水剑,二十两,可笑得与当年“老板”买下他的价钱一样。
剑出手的时候,他不可思议的竟没有一丝的不舍或迟疑,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在过去,他几乎时刻剑不离手,有时甚至要握着它才能入眠,而如今竟然那样自然,那样洒脱,仿佛这把剑本就不该存在。
在那一段日子里,孟飞过得很平静。店里掺了些水的酒,午后温暖的阳光,沿街小贩的吆喝声和他每次外出回来,桑落迎接他的灿烂的笑脸。
他第一次懂得了这样的感觉,温暖而幸福,有所眷恋,有所期待。桑落说,这样的感觉叫做“有所归处”。
然而,虽然孟飞已经仔细的刮花了剑上的花纹,这把剑依然打破了他们平静的生活。
或者说,也许,平静从未真正的到来。
两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公孙晓第一次来到了三里镇。
他的腰上悬挂着两把宝剑,一把他自己的鸣泉,另一把便是孟飞的秋水。
公孙晓走进小小的酒馆,径直坐了下来,咣当一声将两把剑拍在桌子上,惊扰的不只是这小镇宁静的早晨。
“我来,只是找一个人,这把剑的主人。”
“客官您来点什么,这么早,东西还没来得及准备呢,真是不好意思。”桑落笑着迎上前去,却僵在了途中。不安涌上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
公孙晓看也没有看她,“我找剑的主人。”
“这里只有店的主人,没有剑的主人,客官您走错了。”孟飞自门外走来。
一声冷笑,“有没有,要试过才知道。”话音未落,公孙晓挺身拔剑,刺向孟飞。几乎同时,孟飞闪身,拔剑,出招,剑指,一气呵成,没有任何花哨。
“果然是你。”
桑落第一次看孟飞出手,她惶恐的望去。真的,心中的某一个角落,有些东西正在碎裂,不可挽回。
自己已有半年多不曾出手了,孟飞用余光望向桑落,正迎上她的目光。只有一瞬,便慌忙躲开。
虽然只有一瞬,桑落依然读懂了,读懂了孟飞眼中闪现的自责与哀伤。桑落张了张口,却没能问出,“为什么?”
“你放心,我并不是来抓你的,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我知道,做杀手的宁死也不会出卖雇主,但是既然你已经金盆洗手”轻轻瞟了桑落一眼,“何不做个好人,救这姑娘一命呢。”公孙晓轻蔑的笑,却在目光触及桑落的一刹那凝固了。
孟飞没有回答,他的剑已经替他回答。
公孙晓并不意外,简单招架了几招,便退避出了门外。“你会改变主意的,我在镇外等你。”
孟飞明白,公孙晓这招使的既巧又狠。不管他有没有帮助对方,从今往后,“老板”的杀手必定连绵不绝,至死方休。
而所谓的救桑落一命,指的并不是他要以桑落为要挟,而是指在孟飞落难之际,助他保全桑落一命。
正如公孙晓预计的那样。他,没得选择。
最近一段时间,孟飞回来得越来越晚,有时候身上还带着伤。桑落的悲伤也越来越深。一次又问一次的问他,却得不到回答,除了躲闪的目光和“对不起”。
终于,在最后一天的傍晚,孟飞正要出门。
“你要去哪儿?”桑落拦在门口,“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他还在纠缠吗?”孟飞沉默的上前,想要绕开她。
“带我一起走,你答应过的,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你要反悔吗?”孟飞闪过她的身体,跨出门去。
“孟飞···”桑落叫着,眼泪开始落下,“孟飞···如果你要丢下我,当初···又何必···”
夕阳西下,小小的酒馆儿前,扯着长长的两条影子,一前一后,许久的沉默。“对不起···对不起”孟飞嗫嚅道“但是···等着我回来···好吗?”
孟飞转过身来,抚摸着她的头发,就像当初桑落抚摸他一样。“等我回来,在我们的家里,好好的等我回来。”
向着孟飞渐渐远去的背影,桑落哭泣着跪倒在地。
美好而又易碎的平静生活就这样的逝去了。今后的无数次,桑落回忆起那时的背影,那时的夕阳,那时的晚风,那时的自己。渐渐明白,那时候碎裂的,不只是心的某一个角落,而是自己全部的灵魂。
三天后的深夜,满面风尘的公孙晓闯进了桑落的房间,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腕,催促着要带她离开。
“我不能走,孟飞说过要我等他。”公孙晓怔了一下,明明要自己将她带走,怎么又要她等他。不过马上,他便不顾桑落的怒吼和反抗,将她强行拖出了家门。
只是他们并没有走远,为了阻止桑落咬舌自尽,他只能妥协。他们隐藏在附近的一条漆黑的巷子里,在勉强可以听到小酒馆儿声音的地方。
没过多久,桑落便听到几个人冲进了店里,她几乎昏厥。但依然能够听到桌椅翻倒的声音,酒缸破碎的声音,隔壁家中犬吠的声音和自己心脏的狂跳。
桑落蜷缩在黑暗中,公孙晓紧紧捂着她的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只任着眼泪打湿地面。那是她的家,她和他的,他们的家。
天亮以后,二人回到店里。还好没被烧掉。桑落安慰着自己,等孟飞回来,还能找得到······
“你知道吗,孟飞说他会回来,我会等他的,一直等他。”望着桑落扬起的还挂着泪痕的笑脸,公孙晓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一样的温暖,和那个男人一样的,孤独背后的温暖。
四
又是一年春光好。桃花将谢,时不时的顺着微风飘落,下一阵粉红色的花雨。绿草新吐,自墙角路边展现身姿,偶有薄雪未融,也在冰下现出点点碧色。暖风微醺,吹拂着袅袅炊烟,传来阵阵饭菜的香气。小小的三里镇上处处洋溢着生的喜气。
在薄薄的晨雾中,一人一骑自远方缓缓而来,马上之人随着踢踏的马蹄声有节奏的左右摇晃着,不一会儿便入了镇。
一进镇,公孙晓便直奔入了镇口的一家小酒馆儿,酒馆儿无名,只在门前挂了一个大大的“阮”字。
“老板娘,来一斤桑落。”公孙晓大喇喇的坐下,高声叫道。
如今的他已近不惑之年。十多年的时光,早已磨掉了他一身的傲气,他早已不再是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少年郎。
而她呢?
二十四岁的桑落依旧是绽放着笑脸坐在他的对面,为他斟上满满一碗。
二十四岁,和当年孟飞一样的年纪。公孙晓忽的有些落寞。如今的桑落依旧酿着酒,独自守在三里镇上。
遥想当年,第一次来到三里镇时的不屑与轻蔑,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理解与尊重,直到倾慕与爱恋。
十几年间,他走过无数的路,见过无数的人。却再也没有见过像当年孟飞那样的剑,也没有见过像桑落这样的笑容。
历尽世间苦难,尝尽人世离别,依然明媚如朝阳,温暖如春风,醇厚如美酒的,深藏在寂寞之下的温柔笑容。
他不曾说过,他曾见证了孟飞的最后一战,并深深为他折服。他不曾说过,孟飞曾经紧握着他的手,最后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他不曾说过,“老板”的事情早已经了结,他们救出三个只有六七岁大小的,像孟飞一样的孩子。不曾说过的太多太多······
每年春天,公孙晓都会来这儿喝上几碗桑落酒,也仅仅只会喝上几碗桑落酒。
看着老板娘的笑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休息自己日渐疲惫的心。
“怎么样,还是不肯跟我走?”
桑落摇摇头,微笑着。
“也许明天,他就会回来。”
“万一,我是说万一,他已经······”
桑落低下头,“你知道吗,人的一生只有十日,第一日出生,第二日成长,第三日遇见,第四日珍惜,第五日失去。最后,死亡。”
公孙晓默然,随即端起碗,一饮而尽。
“呵···”满足的长叹一声。
“怎么样?”桑落笑问道。
“尝罢一樽阮家酿,世间再无桑落酒啊···哈哈哈哈···”
其实他早就明白,自孟飞离开以后。那剩下的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第九日···留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思念。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