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国年间,九州各地掀起了一股练武的风潮;各地大小武馆纷现,各家流派纷呈;练武开禁啦!为啥?救国。国有难,自当救,不然就没家了。这是一件大事,容不得半点儿轻浮。二者,有个好身体也能保护好家人,才能在这乱世之中残活下去。其实也是被迫之意,你想,好好的人不去种田赚钱,反受这苦累做什么?
不得不说那是一场盛宴,各方诸侯齐登台,耍得威风八面,好手段却都在暗地里藏着呢!呵呵,国内热闹,国外也不甘寂寞;家里的好东西被外人惦记着、哄抢着、糟蹋着,确实不是一件舒心的事儿。那时候,“大人物”自在为开创新皇朝而“奋斗”着,也不讲什么道理之类的“轻浮”的东西。明眼人一看当中就有赚头,大可窃国,小则混世。大有“群蝇”争“烂蛋”之势。
有窃国者,自有救国者。从“戊戌”到“三民”乃至最后的“开国”,大有精忠报国者涌现。以区区七尺凡胎,折射出万丈不朽的光辉,在那黑暗混乱的年代为迷茫的人们点亮了一盏指引的明灯。这是令人敬仰的,特别是后世人,永远也不可能从历史留下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那个时代的危机;它充斥到每个角落的分分秒秒。一个瞬息,就可能是影响整个民族的走向的因素。
内蒙阴山下有个小村子,满村子有九成的人是“黄”姓,这是土生土长的家族,老祖宗都是一个人。
王老汉今年六十五,上无老,下无小,一辈子好像连个女人都没摸过。倒是在不惑的年岁收过五个不争气的徒弟。之所以说不争气,是因为他们确实很不争气。你道是为什么?且听我讲。
大徒弟前几天跟人争斗,被人乱枪活活的打死啦!三徒弟哭天嚎地的带回了大师兄的尸体,这王老汉看都没看就叫他埋了去,兴许是在心中生气。话又说回来:大徒弟死了,这做师傅的怎能不痛心呢?
这争斗的原因还要从大徒弟的脾性说起:大徒弟叫黄大毛,长得就忠厚老实。五个徒弟中也是本领最高的,好侠义心肠。为什么是“好”呢?因为自觉有些本事了就可以行侠仗义了;做个大英雄,这是好男儿的梦想。这也是王老汉常常骂大徒弟的原因。在王老汉眼里,大徒弟的武学那叫花架子。用行话讲就是“有形无意,有意无神。”
不过这大徒弟也是五个徒弟中最勤奋的,时常枪不离手,没事就爱琢磨着,舞弄两下。这也是王老汉心中最满意的地方。大徒弟是王老汉心中希望的寄托,这点王老汉心中很清楚。
民国初期,外人来自己家里抢东西的意图愈发明显,这是掩盖不住的。他们的行动从暗地里转到明面上、从占着“理”到不讲理,这是大家都能看到的。“圆明园的烧抢”可能没有激起民众的愤怒,也是,那是皇家的……谈多了,归正题。
黄家村离县城不远,隔着二十里地。可当时的县城被人占了,这让城中的人们感到恐慌,很恐慌。听说洋人不讲情面,是狼!惨白的皮肤上长着长长的毛!这让受了五千余年的“迷信”的人们直以为见到了活尸!是啊,地底下埋了不知多少年的都长了毛的东西蹦跶出来,确实是一件吓人的事。
起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人家有能杀人的“炮仗”!冲突被人家死死的压制着。城门被封死,逃不出去,进也不好进来。可是家门封不死,人家没事了就来“串个门”,你挡不住啊!中国人客气,“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临走时还要给“客人”带上点儿东西,多少也就那么多,算是“心意”吧。
最可恨的是那些个子不高的人,矮矮的,黄黄的。听说是被玉帝流放的罪人,受了诅咒的。他们像狗一样,跟那些狼不一样。那些狼有种“高贵”的气质,就像拿着圣贤书的贪官儿一样。可是他们没有,他们真的像狗一样。你看,县城先是被狼占据了,狼收刮了一遍,匆匆的走了;不久狗就来了,占着不走了,你不给他“吃食”他就咬你、戏谑你。他们是不将情面的,因为他们不要脸,或根本就没有脸。你见过哪只狗是要脸的?不都是给点吃食就认主了吗?好似某位人说过:狗是堕落的狼。是不是扯远了?也没别的意思。
那些“土矮子”占了城就不走了,在你家里搜不出吃食,他就发了文书要你自动上交。交不出来?呵呵!他们是不讲情面的!他们顶着一顶绿帽子,辍着不知叫什么的胡子(大多数人好似没有的),背着枪,写着不会写的中国字儿,却不说中国话,很难听。你大概没听到过,我也没有,不过听人家说很难听。
城里的“吃食”不够,杀了不少的“病夫”也还是那么点儿。吃不饱,谁愿意饿着啊?城边的村子成了土矮子们的猎食点。往往十数个土矮子背着长枪四处寻找,被找到了,最后只能哭爹喊娘的祈求祖宗保佑了;可是祖宗正在地下睡觉的呢,哪有空来管呢?哭吧!打不过人家,还能用哪招呢?土矮子是最喜欢看人们哭的。
黄家村离县城二十里远,全村有三十余户人家,大大小小有一百五十余口人。可有一天村子里也来了十数个土矮子,嘴里哇啦哇啦的叫骂着,没人能听懂他们说什么;不过好在有个人在翻译,村民们认得他。他是县城里的一个秀才,穷的没饭吃的时候,偷过人家的东西,好似还被打了一顿。
“人都到齐了吗?”穷秀才问道。
村民们看到土矮子的枪,知道那是能杀人的玩意儿,都不敢回话;挤在一颗大柳树下,茫然到近乎冷漠的看着他们。
“都到了。”活了六十多年岁的老村长在人群前面平和的道;尽量示意自己一方没有什么怨怒之意。六十多年头了,还真没经历过这事儿。
“皇军说:‘要你们把粮食都拿出来,奉献给天皇陛下最忠诚的战士!’嗯?!听懂了吗?”穷秀才点点头,在土矮子身前叫唤着;土矮子说一句,他就高声的吓唬着胆小的村民们。他们站在高坡垛的墙根儿下,穷秀才站在半坡处。
村民们不做声,有的悄悄的将自家的孩子护在了身后。村长这次也没有回话。村子里乱跑的狗,也都远远的蹲在一块呲牙咧嘴的盯着土矮子们,鼓动着嗓子,也似“敢怒不敢言”的哑叫着。
“乡亲们,只要你们献出粮食,伟大的天皇陛下最忠实的战士,就会为你们记上一个一等功勋!等到天下统一后,你们将会享受到优等待遇!”穷秀才柳晥卑躬着身形,在半坡上垂着双手听完一个土矮子叽里呱啦的说完又对着下方的村民喊话。
村民们围在一团,不敢大声嚷嚷;相互看着身旁人,希望能从对方眼里寻到一点意色——到底是交还是不交。
人群后混杂着三个后生,围在一个老者身旁。两个后生此刻死死的揪住一个高大的后生不放,低声劝说着什么;那高大的后生满脸怒容,好似雷公下了凡尘,不停的挣扎着。努着对虎眼,老吓人了。这人正是那黄大毛,三十出头的样子——实际上没那么大,人黑点儿,显得有些岁数大。
另两个是:三徒弟——黄明;五徒弟——刘黑山——“黑山”是他老子的一个外号延伸过来的,人叫“黑老三”,到他这儿也就叫顺口了。刘黑山有没有其他名字,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黄大毛脾性就那样儿,见不得不平事;前些日子就要张罗着去县城“打狼”去。王老汉劈头盖脸愣没骂住这个一根儿筋,后来一棍子挑了房上去,这才安生了;又嚷嚷着要学这一招,死活不离王老汉半步,就要学。
王老汉骂大徒弟,黄大毛挠着后脑勺“嘿嘿”的笑了,不计较;莫说王老汉打他,就是同村的小孩过去踢他一脚,他也只是瞅一眼就不理了。你说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呢!整个一闷葫芦。王老汉心情好了叫徒弟,叫:大毛;心情不好了,就是“黄葫芦、榆木疙瘩”的叫着骂,不解气的时候还要打上两下。别的师弟被骂了或挨打了,都会向师傅认个错,腆着脸的去;换作黄大毛,您瞧着吧!
一句话也没有,嘿嘿笑几声已经是表明他不跟你计较;他要是恼了,不理你!死活不理你。骂吧!低着个头眼珠乱转,就是不理你;打吧,还是不理你。这时候他往往是低着个头,眼珠动也不动的盯着地面,鬼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就是这样一个闷葫芦,却救过王老汉的命哩!王老汉不是这个村的,原本不是,二十年前来的这里;没人知道他是从哪来的,只知道他姓王,人们都叫他王老汉。那年正赶着冬天,又是大雪纷飞的日子;当时的王老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还处健壮的身体在没膝盖的雪地里也不好使了。那哪是走啊!王老汉一辈子都没有那样狼狈过。
就在王老汉撑不住的时候,遇上了这个欲爱却只能言恨的大徒弟。他那时六岁,一个小孩儿,可是不怕见生。他救了王老汉。
十岁开始学的艺,一直到,一直到他死去。王老汉的心在滴血!到底还是去了。王老汉不用看只闻着血味就知道大徒弟死的有多惨,他不敢看,他告诉自己没必要看什么,他强迫的告诉自己。
王老汉穿着件儿天蓝布小褂,粗尼龙的裤子卷起老高,露出两条又老又黑的细腿,踏着双黑布鞋;头上还扎着辫子,手腕粗的一条。就像入秋的草编的绳子,是青黄相间的。衣服干净,这在农村是很少见的,别看有补丁。
怎样形容这位老人呢?岁月磨灭了心中的希望,理想在梦中沉淀、激荡,不时诉说着过往的忧伤与期望。不甘逝去的是青春的年华,徒自苦恨的是过往的匆匆与虚度。人老了,剩下的只是残喘在这个世间上的眷恋;还谈什么梦想,追求之类的?但也不是没有了,只在梦中……
只在梦中,独自沉迷一会儿罢了。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是一位没什么本事的老人。佝偻的身形,永远背着的宽大双手,腰带上的烟杆儿,身上的酒味儿,迷茫到布满皱纹还在迷茫的黑铁一样的脸庞,最不堪的是那双浑浊小眼,永远没睡醒一般。
“哐哐哐——”!穷秀才柳晥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具铜锣,敲了起来;见村民都看向了自己,又转身点头哈腰的笑着向那领头的土矮子不知说了些什么鬼话,提着铜锣的手不时的指着远处的村民们。
村民们有些不安:带孩子的呢,悄悄把孩子藏在了身后;胆儿小的呢,不自主的把头低了下去;胆儿大的呢,也是一副敢怒不敢言——顶多低骂两句发泄的样子。
“嘭嘭”!土矮子队长猛的站出来端着长枪对着村民们身后的大柳树打了两枪;柳叶细枝随声落下,掉在惊恐不知所措的村民们头上。妇女们尖叫了两声,又忙着蹲身去哄嚎哭的孩子。
“哼唧骂啦的咪咙哄”土矮子队长打完两枪大笑着说道。
“皇军说了:‘要你们后天交齐三百担粮食;不然,哼哼!天皇陛下最忠诚的战士的怒火会焚烧尽这里一切的!’”穷秀才柳晥听完用棒槌指着村民们喝道。
村民们有些胆怯的靠紧了周围的间隙,不敢言语。
黄大毛恼了,最见不得这种事儿!挣扎着要上前去,两位师弟都拉扯不住。就在这时,王老汉背着手,轻使脚尖点了一下黄大毛的后膝盖;轻巧如燕子穿花过,没有带起丝毫波澜;浑浊的双眼始终盯着前方的外来人,神情有些恍惚之色。
土矮子走了,村民们高兴不起来,都低着脑袋回家去了。

  (二)
村北边儿的土坯房内,黄大毛低着头杵在地上不语,乱转的眼珠不知在思考什么。闻着满屋的烟味儿,半响才崩出一句话,“我要去县城!”悄悄的瞅眼师傅道。
王老汉坐在炕上抽着旱烟,没有作声;看都没看大徒弟一眼。屋内两人又陷入沉默之中。
阴沉的天开始下起了小雨,使得屋内很闷;只有哗哗的雨声响起,打不乱的是师徒二人各自的心思。
“听说死了很多人。”黄大毛的声音低沉之中带着些沙哑。
王老汉欠身将烟锅儿内的烟灰磕在地上,又坐回去拿起身边的酒坛仰脖饮了起来;仍旧没有理大徒弟。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
黄大毛抬头看回窗外的雨,瞅眼师傅,张了张嘴,也没有说出什么话,后又将头低了下去。
“回去吧。”王老汉没有抬头。
“霍英雄打败过老毛子。”他在渴望,也想试着激动师傅。
“你不行!”
“我想……”黄大毛抬头看眼师傅,“我想试试。”
“你不行!”王老汉眼都没抬就否定了大徒弟的想法。
“霍……霍英雄……”
“如果你也能集百家之长,”王老汉看了眼杵在那儿的大徒弟,“自创一派;我不拦你。”
黄大毛没有回话,低着头,眼珠乱瞅着。
“回去吧。”半响,王老汉道。
“我想去县城!”
“你功夫不到家。”
“死了很多人!”
“没你的事儿。”
“可是会亡国!”
“你功夫不到家!”王老汉的话透露出些许怒意。
“我不想缩在家里!”
“没人会给你收尸!”王老汉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一坛浊酒笑江湖!”黄大毛猛的抬头看向师傅,渴求着什么。
王老汉抓酒坛的干枯右手一抖,随即猛的将酒坛砸向了看着自己的大徒弟。
黄大毛没有躲;酒坛应声破碎,散落一地;不去擦拭右额上的血迹,仍旧看着师傅,时常努着的虎目溢出些许泪水。
“弟……弟子错了。”黄大毛头一回道歉。
“回去吧。”王老汉有些不敢看徒弟水雾遮掩下的目光,偏转头看向了窗外的雨。
“弟子练成了‘柔断青丝’;上次,”黄大毛仍旧看着师傅,“上次,点死一头老虎。”
王老汉不可置信的回过头看着大徒弟,心中的狂喜难以抑制;就如同躺在茫茫沙漠等死的人,忽老天开眼下起了雨。自己并没有教大徒弟这招,只是提及过;这是枪法的一个境界——一枪点去,能断空中飞舞的发丝!也许您不信,但这是实打实的功夫;就如同那能把铁杵磨成针的老婆子一样。——脚踏实地磨练出来的功夫。
“什么地步?”王老汉问道。
“得用手抓着,”黄大毛有些惭愧的低下头,“没能练成师傅说的境界;不过能十点十断。”
王老汉知道徒弟说的什么意思:就是那根毛发得用手抓着或用其他方式稳定,非是青丝抛于空中,在其落到齐胸之前,刺枪点断。这是枪法练到高深境界必走的一个路子,比如说“银枪点烛、燕子归巢”之类的;都是枪法的一个极高境界。王老汉就会,可是他不爱显摆——因为那是功夫!
不过那也不错了。王老汉心中想道。他可是知道那有多难炼!手虽稳定了毛发的飘忽,但遇着丁点儿风还是会随着风势偏转的;这就需要涉及到许多因素上的理论:准度自不消说;角度只对初练之人有要求,后期便“万化随心”——就是任何角度都可能,都可行;力度却是麻烦:蛮力固可点断毛发,然则能用一分力何以用三分力呢!这是武者的常识。所以,力还是以“巧”而发;速度自随力度变换,需慢慢体会之事。
十点十断。这是练了很久的成果!王老汉心中清楚。
“先回去吧!”王老汉面色依旧很平静。
“我……”黄大毛张了张嘴,不用说也想到了师傅的话语。“那弟子先回去了。”
“嗯,多想想你老娘。”
“唉,弟子先回去了。”黄大毛转身出了屋。
“路上小心点儿!”王老汉透过窗子喊道。
“嗯。”
王老汉看着大徒弟风雨中逐渐消失的背影有些发呆,又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当中。
雨越下越大,似老天倒下的连成一片的水;劈的地面上的积水哗哗作响,山洪顺着村子里的沟壑流去;就如同传说中的流沙河一般。
黄大毛不顾越下越大的雨,低沉着头;魁梧的身形踏着泥泞的路,回到了自己家中。
“大毛,”炕上坐着一位四十左右的老妇人,旁边炕头上睡着一个十一二的小男孩。“怎么这么晚?”
“师傅叫我有事。”
“嗯,”老妇人扔过两件衣裳,“快去换了。”
黄大毛哎了一声拿起衣服,转身进了另一间屋内;隔着门又听“别跟那个野老汉鬼混了,做点儿正经事儿吧;你看二猴子去年跟他舅出了一年门,回来就要娶媳妇儿啦!你也不小了,桂兰一家子人都不错;那天娘也问了,她爹是看着你长大的,说你塌实,没什么小瞧咱家的;娘看择个日子也把喜事儿办了吧。”
二猴子大名——黄猴儿,正是王老汉那弃了师门出去随他大舅赚钱的二徒弟。走了一年,听说发了,还带回一个外地媳妇儿;刚昨个儿回来,今天土矮子来的时候也没出来,不知躲哪去了。
二徒弟性尖,人如其名——猴精猴精的。稍比五徒弟懂事点儿,功法还不如五徒弟呢。整天就是耍嘴皮子功夫,也是最能叫王老汉皱眉的一个徒弟;后来王老汉骂都懒得骂了。也唯有大徒弟还能提起这老头子点儿“怒气”。
您说,师傅正教徒弟学艺呢,徒弟的母亲来了,死活不叫孩子学了,非要打着叫去外面赚钱去。这根本就是没把这师傅当回事儿!王老汉倒是不在意这些,什么尊卑贵贱的,这年头儿根本就不讲这些。二徒弟心里恨他,这他知道——就是时常被打骂的缘故。要说被打骂,五个徒弟谁有大徒弟挨的多?后来王老汉也就不理这二徒弟了。你爱学不学,老头子我管不了你!走的时候,王老汉理都没理;二徒弟也走的很潇洒!没有半点儿留恋。师徒俩真跟仇人似的!您说,王老汉心里能不在乎吗?
这二徒弟不行,被管急了您猜他说什么?他说:国术里面也没见有你的“问心枪”啊!有本事怎么不去南京开个馆子啊!丢脸了吧!才跑到这里……
每到这时候,王老汉都会不做声;背着手,转身离去了。好了,先不提王老汉的伤心事儿。
黄大毛擦着寸头上的水,没有言语;肚里胡乱寻思着。
“这么乱的世道,也好有个后啊。”老太太的话有些激动。
黄大毛眉头皱的很深;拧干脱下的衣服上的水,收拾下,又到了母亲那个屋,“二猴子回来啦?”
“嗯,”老妇人看着进来的儿子,“领回个外地媳妇儿;长的可俊了!眉清目秀的。不过,娘咋看也觉得没桂兰好。”
黄大毛跨在炕沿儿上,盯着地面不语。
“跟桂兰的喜事儿赶紧就办了吧!”老妇人看着儿子,“都二十六了!也没见过你这样的!”
“二毛的学费……”
“这么乱的世道,”老妇人轻轻摸了摸睡着的二毛的头,溺爱的看着,“一个人去县城,娘不放心。”
黄大毛低头沉思着,虎眼中悄悄的流出些许泪来,偏头躲开了母亲的目光;装作盯着墙壁在看,晃荡着垂下的双腿,嘴里哼着自己都不知道叫什么的曲子。
“后天自个儿去县城裁件体面点儿的衣裳,也别怕贵了,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老妇人柔和的看着大儿子,“顺便给桂兰买点儿女儿家的东西;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家等你都等到二十四了,换哪个女孩子能跟你这样儿?!”
“嗯;咳。”黄大毛仍旧盯着发黑的墙,声音有些不同平常。
“娘叫村头的你四爷爷看了一下,”老妇人有些欢喜,“二十六是个黄道吉日;你李大爷那儿也没什么意见。孩子,你看?”
“咳;听娘的。”黄大毛咬着牙道。坚韧的男人此刻心中不知怎么就添了睹的难受。
“那就好!就这么定了;还有半个多月……”老妇人坐在那里欢喜的念叨着。
“娘,”黄大毛的声音略带点儿哽咽,“我想去躺师傅那儿。”
“去那儿干嘛?”老妇人皱了皱光秃秃的眉头,“不是刚回来吗?”
“给他送坛酒;没酒了。”
“明儿个再送;下雨的呢!”
“老头子等着呢,咳;一会儿又该骂了。”
“雨停了再去吧。”
“没事,我一会儿就回来,娘。”黄大毛起身回自己的屋拿了点东西走了。窝棚里卧着的大黄狗摇晃着尾巴冲黄大毛叫唤了两声,没有跟上去。
老妇人看着雨中的大儿子,心中泛起丝丝不安;不过很快就被那将来的喜事儿压了下去,忙着下地收拾去了。
黄大毛怀里抱着个破布包裹,顶着风雨到村东头大爷爷家讨了坛酒,婉辞了老人的挽留,又奔往了村北边儿的师傅家。
“怎么又来了?”王老汉躺在炕头上看着进来的大徒弟。
“给师傅送坛酒。”
“大雨天儿的!”
“没事儿,嘿嘿。”
“二猴子回来了。”黄大毛放下酒坛又道。
“嗯。”王老汉躺在那里没多作声。
“那弟子先回去了。”
“坐会儿吧,”王老汉依旧没有起身,“外面儿雨大的。”
“不了;娘叫我二十六娶媳妇儿。”黄大毛有些不好意思。
“是啊;也大了,”王老汉翻身仰面看着黑漆漆的顶篷,“也大了!”
“那弟子先回去了。”黄大毛有些心急。
“嗯。”
黄大毛转身走出了屋外。
“哎,进来!”王老汉坐起身叫道。“把这点儿钱拿上。”
黄大毛有些发愣;又想哭了。
“拿着,”王老汉扔到了炕沿边儿,“回去置办点儿东西,别委屈了桂丫头;挺好的姑娘。”
“唉。”黄大毛含着泪收了起。原来师傅一直惦记着自己的这事儿。
“去吧。”
“嗯。”
王老汉又躺在了炕上;探手拿过徒弟送来的酒,取开泥封,闻了闻,又饮了起来;翘起老高的黑咽喉也不怕呛着了。
王老汉我今年六十五
无妻无儿亦无苦
想当年我只手能擒虎
一坛浊酒笑江湖
呵呵呵
一杆长枪握在手
多少英雄尽诉苦
叹时如光
王老汉我今年六十五
王老汉又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当中,口中轻哼哼着。

  (三)
黄大毛出了院门外,拿起藏在墙根儿底的破布包裹,绕着院墙躬身走到屋外拐角处,一翻身又跳了进去;那里撂着一杆丈长的铁杆铜头枪,尺长的青铜枪头经雨洗后愈发铮亮,闪烁着寒光,近手腕儿粗的枪杆儿生满了铁锈,一抓满手红黑一片。
王老汉祖传的“问心枪”,据老头说是春秋时期打造传下来的!入手能有五十斤左右。铁枪杆儿是后来加上去的,很粗糙的工艺。倒是玷污了那枪头了!黄大毛想到;提在手中,右脚一点墙腰,纵身跃了出去。扛上枪,趁着风雨向南面儿奔去。
黄大毛翻山越岭的话不消多说。二十里地,像他这样的也要走个把时辰才能堪堪到了;路上极不好走,滑是小事,跌一跤练武时经常有的,到不怕;沟壑中的洪流却使他不得不绕道走,踏在泥地里,往往是前脚还没拔出来后脚就又陷进去了。五十斤左右的问心枪在手中如同没有分量——就如同三岁小孩儿提着奶瓶般如意,好似就是为他打制的。路如何难走,他都不舍得使它做拄拐。黄大毛从见到这把枪的时候就爱上了它,那一刻他们就如同千年未见的知己——似能感到对方的心意。
从六岁,恢复过来的王老汉从野外寻回来它时的第一眼,黄大毛就爱上了它。王老汉一直说:唯有你能真正继承我的衣钵,便将此器一同传你!王家祖传的兵器;以及枪法!黄大毛一直在努力——尽管处处不如师傅的意——他并没有灰心!
如今拿着师傅的枪,他要走自己的道!为了证明自己!为了唤醒师傅的道!师傅是不凡的——他的过往——他能感觉到。
大雨下的黄大毛从破布包裹中取出一身湿透了的黑衣,顶着风雨换上,提起插在地上的枪,大步向县城走去。大雨下的傍晚愈发“朦胧暗的”不可看清四周,这是个好机会。
黄大毛脑子不笨,“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知道。这是制造城内混乱阻止土矮子短时间不能继续祸害村舍的好办法;今夜,更好。占城的土矮子只有百十人,黄大毛有信心。城池在望,四周的岗哨明显没几处;除了灯火通明,在这风雨飘摇的傍晚显得极为模糊,并没有什么可值得注意观看的事。
他不打算等天彻底黑了再进去;他怕娘等着急了,他怕师傅发现自己拿了他的问心枪。
城门是关着的——黄大毛并没有打算从城门进去。一处两丈高的城墙下,黄大毛小跑,一跃,脚尖轻点墙面,“噌噌噌”爬到半城腰上;力将尽,抓枪头的手猛的将其插进了城墙缝隙当中。叮的一声;乘机缓了一口气,翻身一蹬枪杆跃起,又一个翻身借着坠力头朝下落去,待近时,双手准确的抓住枪尾;又是一弹,这次的力度有些大,被插进枪头之处的城墙崩飞出片片青砖碎片儿。黄大毛趁被弹起的势拔出了问心枪,于空中翻正,使脚轻点微微有点儿斜坡的墙面,几秒钟后便双手扒在了城墙头上,一屈身跃上了城墙;稍平胸中气,轻身落到了地面,趁着风雨傍晚的掩盖,向往昔的县老爷府门行去。
跃过没有兵哨的院墙,黄大毛蛰伏在角落里,看清了四周情况,方才偷摸向院中正堂。屋内果然有人影晃动,是坐着的;黄大毛断定是个地位高的人;门边儿屋檐下四个没精打采的护卫背枪站着。那可不是一般的枪!别看它不长,手一动是会放响的呢!
风雨描黑的傍晚,一身黑衣的人。
黄大毛想到一个办法——柔段青丝!看眼手中握着的长枪,黄大毛心中充满亢奋。悄声摸上正堂房顶,平息躁动,翻身而下。弓步,沉腰,抖枪;单手,双手,随意一个角度;风雨描黑的傍晚闪过道道亮光,是带着寒气的。黄大毛做到了,四个土矮子望来的瞬间,分被点断了咽喉,瞪着眼“咯咯咯……”的倒了下去。指头粗细的血窟窿,往外冒着热血;很快便被雨水同化了。
黄大毛略有些喘息,几秒后,一脚踏开屋门,闯进去。坐在桌旁缀着不知叫什么胡子的胖土矮子有些疑惑,皱着眉看着黄大毛,很是稳重;但当他看到屋外躺着的四人,以及来人手中滴水的长枪时,他鬼叫起来;慌乱起身拔出身后摆放着的炫耀他地位的倭刀;横刀沉腰,口中依旧在鬼叫。
黄大毛知道土矮子在叫人,但他不怕——一杆长枪握在手,多少英雄尽诉苦!这是他向往的!他的追求!右脚踏地——蓄力;虎目努眯——谨慎;右擎尾,左扶腰,躬身前冲顺势松开左手递枪一刺。胖土矮子举刀斜斩,劈在枪杆上,迸出一溜火星;问心枪头一弹桌面又蹦起,黄大毛右手抓着枪尾,左手再次扶稳枪腰,互一使力,枪腰一弯,枪头下点胖土矮子持刀欲挡的双手;恰好点在刀柄后把儿上,胖土矮子怪叫一声,抽身后退。他的刀已被黄大毛点到了地上。
胖土矮子一慌,抄起身旁的木椅胡乱砸向再次扑来要他命的人。黄大毛手中问心枪一刺,轻巧的将木椅穿在枪头,一甩枪,又砸向胖土矮子;自身绕开长桌,找寻着一枪毙其命的时机。忽此时,外面的风雨声中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以及听不懂的鬼叫声,全部传入黄大毛耳里。
黄大毛犹豫了一下:房门如果被堵上了,自己今天可能要栽在这里了——丢了师傅的脸;如果这胖土矮子不死,一定会迁怒村民的!到时,周围那么多的村子将会没有一个活人!
师傅的脸面,师傅的希望,师傅的寄托,师傅的曾经,师傅的一切……黄大毛瞬间想到了很多,可是他很难抉择。他要撑起自己的师门!这是他一直的信念,就像桂兰一定会是自己的媳妇儿一样;就是那种感觉——有可能,不,是一定会!
胖土矮子的奸笑叫黄大毛皱深了眉头,虎目都成三角形状了;胖土矮子的拔枪举动吓了黄大毛一跳!二猴子说那是比这“死枪”厉害百倍的玩意儿!就是用来杀人的东西!黄大毛依稀记得二猴子顶撞师傅时说的话;师傅当时没有说话,这便意味着师傅承认了。——虽然他不愿意承认。
黄大毛真的感到黑漆漆的枪口透露出的一丝冷气;面对老虎都没有的感觉;下意识的打个激灵,黄大毛侧身刺枪。嘭的一声,黄大毛打了个哆嗦,枪势一偏,刺在了胖土矮子的肩头。血花迸溅,胖土矮子惨叫一声紧着后退,丢了枪,捂着左肩蹲地嚎叫。
胖土矮子的枪并没有击中黄大毛。
一群土矮子拥在门口,端着枪,呜了哇啦的叫唤着。
黄大毛一回头,看着枪口只觉身上冷飕飕的发麻;见一个土矮子把枪端至眼前,黄大毛知道不好,脚踏地面躲向别处。果然,刚才那地方的墙面上多了一个小窟窿。黄大毛自信一口气能刺出十个来,且都比那深;可黄大毛心中发冷的是:根本没看清那东西的走向,影儿都没看见着。
土矮子们连连端枪开火;黄大毛只能看他们的动作来做出躲避的判断——就如同老虎伏身微眯眼——那是要进攻的信号!只是这远比老虎令人不可捉摸。黄大毛蹲在桌子后面不敢露头,他听见土矮子在缓缓往前挪动的声音;他看见了另一个桌子下躲藏的胖土矮子;一瞬间有了抉择。
蹲着的身暗运内劲,枪头擦着地面伸进桌底,起身一挑,两米的长桌翻飞的砸向慢慢进来的土矮子们;身子一弓,避开打来的子弹,一弹腿翻滚到了胖土矮子身旁,乘机长枪一刺;热血迸溅,胖土矮子哀嚎一声,躺在地上抽搐着——直至不动。
黄大毛听到了土矮子们的愤怒嚎叫;也不停留,再使枪挑翻跟前的长桌砸向门口的土矮子,一转身破窗出了院中。风雨依旧,夜却难安。瞥眼有些发愣的土矮子,黄大毛冷笑一声提枪便走。
入夜了,他得赶紧回去。
忽然斜刺过一柄雪亮的倭刀,挡住了黄大毛的去路。黄大毛定睛一看:一个瘦高的土矮子持刀傲立,勒着一条白布红点抹额,穿着不知道哪个朝代的衣服,木头鞋?黄大毛不识得这是什么打扮,你看,脚丫子还在外边露着呢!
土矮子士兵反应过来,纷纷转身端枪就要开火;那瘦高土矮子一摆手,呱啦几句,土矮子士兵都收了枪,挺腰站立,盯着两人不动。黄大毛并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但他的神经不像刚才那样紧绷如弦。
瘦高土矮子右手持着倭刀指向了黄大毛,渐眯的眼显出挑衅之意。黄大毛知道他的意思,右手抬枪也指了去,虎目努眯。
风雨摧残着周围的树木花草——叶落花残;呼呼的风声从不间断,沙砾般的雨点打在身上依旧生疼。
瘦高土矮子忍不住了这漫长的寻找破绽,双手握刀前刺,吧嗒吧嗒踏着水洼奔来。一抹寒亮光,刺破重重雨帘儿的阻拦,奔黄大毛的咽喉而去。黄大毛撤脚稳力,右手一抖枪尾,枪头晃出朵花,扰乱了那里的雨帘儿;叮的一声,打偏了刺来的倭刀;趁势左手扶枪腰,身扎着马步向前转了一圈儿,又顺势沉腰下劈手中枪,奔那瘦高土矮子的长头去。瘦高土矮子慌忙提刀横档,当啷的一声,风雨声中传出老远,微有火星子冒出;瘦高土矮子双臂一沉,怒吼着用力顶压下来的枪。噗通,单膝跪到了地上。黄大毛压枪俯视着跪地的瘦高土矮子,忽的,枪头刮着刀刃奔瘦高土矮子的头去;磨出刺耳的声音。瘦高土矮子慌了神,使尽全力偏头,举刀偏移枪势;一个驴打滚,滚到了一边,狼狈起身。枪头叮到地上,黄大毛未有诧异;左脚一踢枪腰,问心枪如同毒蛇摇晃着脑袋飞起,探头“咬”向敌人的腰腹。一寸长一寸强!瘦高土矮子不可能同敌手比“长”去;只能防御,或是比“巧”、“刁”。因为刀本是以胆为先,倭刀细而弯,大开大合便难能如愿;所以倭刀的技巧还是“巧与刁”,正克长枪的不灵活——那是对枪法不熟的人说。
瘦高土矮子双手持刀缠上了黄大毛的枪,绕的紧;枪到哪儿,刀缠哪儿,贴着枪身有如缚骨之蛆一般,缠着枪头不住的使它转着圈儿,摇摆难稳。黄大毛虎目愈眯,浑身结实黝黑的肌肉绷得更紧,双手抓住枪尾连摆;劲势随枪尾传到枪头,也是一阵连摆,啪啪的挡开缠绕着的倭刀;赶走两步复侧身,右手探枪刺瘦高土矮子的咽喉。瘦高土矮子连连后退,吧嗒吧嗒溅起无数水花,斜撩一刀挡开来毒蛇般锁喉的一枪;好似力道有千斤之重,黄大毛一米八的魁梧身形随着被打偏枪势旋转了一周,此时的枪已被高举到了黄大毛的斜左上方,与脚步停止时斜劈下。瘦高土矮子的倭刀又慌忙举起横档;当的一声,吧嗒吧嗒瘦高土矮子顶不住劲势,往后踉跄退去。黄大毛抓着机会挺身追去,倒提长枪。瘦高土矮子稳住身形,斜刀防守。黄大毛双手持枪连点。
怎样点?枪法的一个基本招式——腰传劲力至双膀,双膀接力使双臂,劲到枪身忽收势——发力忽收,枪身得力作势,忽一收作反力,枪腰一弯——枪点头。蛇一般的灵活,就好像抓着一条蛇。内劲凭气动,气为心胸志——武者也!
“点”之要义在于“发力忽收”,就如蜻蜓点水。上言只是一个小例。
枪头似雨中绽开的一朵绿叶银花;打得水帘断断续续。瘦高土矮子持刀连挡,瞪大了眼的瞅着枪的影儿;当当当的连响,时而带起一溜火星,消失在这风雨飘摇的夜;手腕传来一阵酸痛,手掌却是发麻的,麻的没有了知觉,这是此刻瘦高土矮子的感受。他没想到病夫之国还有此等高手存在,对方蒙着面,只怕是这附近的人;荒山野岭的高手!瘦高土矮子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一个略微的晃神,他的刀被打掉了,一愣,就要去捡;忽的头顶落下一道青亮的光,好似风雨夜中滑过的闪电;瘦高土矮子呆呆的看着头顶落下的青影——枪法——功夫!这是他想到的。一点筷子头大小的红点出现在瘦高土矮子的眉心;黄大毛收枪挺立,看着那不住往出渗血的一点心中狂喜,比上次要小!
瘦高土矮子倒下的瞬间,黄大毛抽身便走;未两步前方忽的出现三道黑影,持倭刀,一身黑,赤红眼,蒙着面。黄大毛想也不想持枪连点,虚实难分;寒光闪过,三个黑衣人分眉、喉、胸出现一个指头大的血窟窿,倒地不起。黄大毛扫过三处伤势,略有些失望,也不敢多停留,提步往府外奔去。
飞快奔跑的黄大毛忽觉被雨湿透的后背有些发麻,知道不好,脚步一挫爬倒在地顺势向前滑去。果听砰砰声连响,前方物体显然是被那种东西打到了;忙打滚儿到一旁翻起身,左右连晃的跑着蛇步。子弹距身边很远的地方离去,黄大毛看清了它们的轨迹,穿透重重雨帘,留下丝丝白气,胡撞在了四周。威势很大,可以一下打费一头老虎,黄大毛暗自心惊。奔着院墙方向,轻点脚尖,哗哗哗如飞一般,脚下水洼有的出现了短暂的空心;枪声不断,追着风雨夜中的一道黑影儿打去,却怎么也打不到那道忽左忽右的黑影。
黄大毛不敢停留,他也想多杀几个土矮子;可他怕母亲着急,他怕师傅发现枪不在了,他怕师傅见自己擅自动了他的宝贝——而逐自己出师们,他怕……他有很多顾忌,他有太多牵挂……
黄大毛倒提着长枪,脚尖轻点墙面,噌噌噌跃上了两米多高的院墙;便在这时,因为他的晃神,越墙之时走都又是直线,被一颗子弹打到了小腿肚上;黄大毛一个踉跄,站立不稳掉到了墙外,浑身被地上聚积的水洼浸泡了个透,其状比起那会儿的瘦高土矮子也强不到哪儿去。小腿肚传来火辣辣透心的疼痛让黄大毛有种被虎咬了的感觉,冰凉的雨水并不能平息那种感觉的蔓延;黄大毛毕竟是经常受伤的——虽没这厉害——但知道此时的厉害关系,若喘口气缓过神来,一切都迟了;他听到了院内土矮子的叫唤声,就像狗一样,还有远处赶来的土矮子的叫唤声,也如一母所生;忍着疼痛,提着枪踉跄的向另一个方向颠儿着脚奔去。
沿途避开数队土矮子的收索,黄大毛向城外奔去;到了内城墙角前,黄大毛有些犹豫,他清楚以现在的状态是难以跃上墙头的。这就意味着他难以逃出去。黄大毛将目光望向了朦胧的城门楼处——登楼跃下?黄大毛否定了这个想法,那里一定会有很多土矮子把守。一咬牙,黄大毛后退数步助力;到了墙角前,身子一跃,两脚尖儿分点两扇墙面,顺着墙角线往上窜去。若是平时,他能一口气窜个五六回;此刻,他能感觉到右腿肚上的疼痛因为巨震,比刚才更加钻心,还有血流的速度,更胜方才。就像身上的雨水。
窜至一半,便有些力不从心,叫女人都无颜比之的胸脯剧烈的喘息着起伏;黄大毛咬牙,双手握着枪头插进了墙角缝儿中,吊在那里换了一口气;他内心本是不愿的——这是对武者的侮辱!若是师傅在这儿,一只脚也能上去。黄大毛不由想到;只是身后传来的狗叫声令他不敢再多停留,这回是真的狗叫。原来土矮子们牵着狼狗循着黄大毛一路留下的血迹往这里寻来;本来风雨飘摇的夜,替他将那些不经意留下的血迹悄悄的掩盖住了;只是终究有疏忽之处,不能顾及之处——他走过的树丛下,一些低洼处。
黄大毛双手抓住枪身缓缓移动到枪尾;他怕枪头插不稳会掉下去。显而他的顾虑是多疑了,因为他已经悬吊在了枪尾处;还使双手猛烈的上下荡着。近腕儿粗的锈铁枪杆儿连颤,越颤越剧烈;忽的黄大毛在被枪杆向上带动之时放开了双手,整个人像箭一般向上飞去,左脚此时一勾,巧妙勾起了那没被整弯枪杆儿的问心枪,左手又乘机抓牢。其被弹起的劲势因为勾枪一缓,又减少了几分,这便不能再使他飞过城墙一般的高度;不过他有办法,双手握着枪尾高举,待近城墙头高度时,猛的递过墙头,左脚蹬着墙砖,整个人就好似贴在了城墙上;略缓口气,双臂一使力,一个鹞子翻身跃过了墙头;左脚着地,一连打了几个滚儿才化解了那股势头,弄了个浑身的泥水;不过也顾不得这些,右手抓着长枪支撑右边儿,同左脚一前一后的缓跑起来,右腿像狗尾巴一样倒勾着。
城内的土矮子们叫唤的拉着也在叫唤着的狼狗,一起寻出城外,沿着风雨中留下点点模糊的踪迹追去。风雨调皮的阻挡着土矮子们的追寻,却也悄悄的加重了黄大毛的伤势。
黄大毛觉得应该往山里走,那里荒野,难寻;大道上一眼便看着了,枪声一响,连个躲藏处也没有;那里有树木、错落的沟壑阻挡,可以很好的避开看不见的子弹。只是,山路本就崎岖坎坷,加上雨,添上伤,愈发的难走了。黄大毛常常滑倒,滚下山去,或滚进沟壑、水洼中;遍体的伤,他的神情有些麻木,虎目也渐失往日的色彩。三里的路程险险将他折磨死,这离回村还有十七里的路途,能回去吗?黄大毛心中模糊的问自己,但他没有后悔;自己也打败了土矮子,自己也打败了侵略者,自己也打败了那些不要脸来抢人家东西的东西,他们不是东西。冰冷的身体开始发热,越来越热,直到黄大毛的脑子开始迷迷糊糊;清醒一下,迷糊两下。或许真应验了王老汉所说的那句话:问心枪不是用来杀人的!不然会遭报应。
黄大毛想到最多的还是师傅,心中酸酸的,就如同那次桂花赌气,说要嫁给别人时,心中生出的感觉;不过要比那酸,比那回要痛。脑子再次模糊了,不由得;隐隐听到后面在吆喝什么,不过并没有回头去搭理。关他什么事儿?他不过想要回家,回去给母亲报个安平,给桂花送朵花,回到师傅身边儿,学那师傅不愿教的武艺……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一大堆呢!老头子可能又没酒了……
其实,黄大毛想到过来这里的种种可能,师傅经常骂他学艺不精的话,让他纠结;离开时,他是不舍的;可他还是来了,为了向师傅证明,为了师傅的当年;他经常能听到师傅一个人低哼哼,多么令一个人想要细究的当年啊!除了师傅教训人的本事厉害,他没见过师傅动过任何武艺;可他依旧相信师傅是最厉害的。因为,他跟师傅接触的时间最长,特别是十岁之前那段儿,他见到了他一生都要为之疯狂的追求。
风雨依旧,飘摇夜。
一座小山头上,哗哗的向下流着泥水。黄大毛拄着枪,一拐一拐的走着,——他从内心里是不愿如此的;鞋子早不知丢到了哪里,只剩倒勾着的右脚还有鞋子在,左脚也尽是伤口,却被泥糊上了。后面的叫唤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黄大毛想回头去看看,他们可能是在叫自己;只是身体却不受控制,依旧缓缓的冲一个方向走去。一种不安、坏坏的感觉浮现在心底,可黄大毛这次没有去在意。
后背传来不舒服的痛感,终于止住了前行的步伐;黄大毛缓缓转过身看着对面,依旧迷迷糊糊的不真切;右手缓缓垂落,问心枪掉在了泥潭里,随着水流的冲刷,滚到了沟壑里;黄大毛仰着天,雨打湿了眼,一瞬间想到很多,仰面倒了下去,溅起层层的泥水。虎目依旧努着,布满了血丝,任风雨的吹打,也合不上。

  (四)
王老汉看着屋外的雨,心中泛起一丝不好的感觉,他知道要出事儿,这种感觉很奇特;他想起了当年出现过这种感觉的时候是什么情况,残缺的记忆让他心悸。风雨越来越大,这种感觉并不能减,反而更重,——就如同直接打在了他的心里。王老汉开始心疑着,他猛然想到今天的大徒弟有些不寻常——闷葫芦竟然开口认错了!这是没有过的事儿;给他钱他竟然收下了,王老汉可是记得自己平时给他钱去买一坛酒,他都不要,愣赊着也不拿师傅的钱!
出事儿了!王老汉心中开始后怕着,慌乱着;赶紧下了炕顶着劈头盖脸的风雨,到土屋外侧墙拐角儿一看,枪呢?王老汉猜出了些许,心中悔恨着;但他仍怀着希望,或说奢望——自己兴许忘了把枪放哪了,兴许是祖传的枪被人偷了才出现的不好的感觉,兴许,兴许是老了……才有的这种感觉,大概是怕死吧!
王老汉糟糕的身子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雨往徒弟家奔去。哪个徒弟?王老汉只有这一个徒弟!寄托他希望的徒弟,只这一个。王老汉没敢进去,站在徒弟家的院门外悄悄的瞅着。屋内只有一个老妇人,在地上忙碌着什么;隐约露出窗台一点儿的铺盖应该是睡着的二毛。隔着雨帘儿,王老汉看了许久,依旧两个人。屋内只有娘儿俩。王老汉忍着心中的猜疑产生的恐慌,又奔向桂花家。只有她们一家五口人:老李夫妇,桂花,二丫头,小个蛋儿。还能去哪呢?王老汉又去了徒弟家,还是那娘儿俩。县城!这两个早已想到却不愿多想的字震傻了王老汉的灵魂。他想去;呵呵,一把老骨头了,没用了;问心枪要失传了!
王老汉回了屋,他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可能。看着炕上的半坛酒,王老汉浑浊的双眼流了泪。老人总是爱会回忆的,二十年前,到如今,有着太多的记忆;原来早已烙印在了心底。王老汉跨在炕沿边儿轻抚着怀中的半坛酒,听了一夜的风雨,佝偻的身形在黑暗中愈发没了样子。
清晨,风雨渐渐的停了,只还有那么点蒙蒙的雨雾充斥在这片村落之中,以及远处低矮的山沟之间。到处都是一股清凉的气息,闻之令人心神清明。
趁着雨停了,村长四处敲着破铜罗吆喝着,把还未点着火做饭、喂猪等琐碎的每日必做的事物的村民们叫到了昨日聚集的大柳树下。一百五十余人,大大小小吵闹着、闲谈着、抱怨着,都聚到了村中央的大柳树下。村长同三个威望高的老头儿站在那半坡处,看着聚齐的村民们,一副愁容。村民们也高兴不起来,都想起了昨日那事儿。
“榆树村儿的人已经答应交粮了。”村长的话很短。不知算不算得上好消息,或是坏消息。村民们没有说话;村长也在沉默。
“王大哥见着我家大毛没?”黄大毛的老娘挤过人群悄悄的问王老汉。
“啊?没,没有。”王老汉有些慌乱,“昨个儿不是回去了吗?”
“是啊,毛孩子!又说要给你送酒去,”老妇人试探着,“一走就了没影儿!”
“哦,回去了,”王老汉有些心痛,“还说二十六要成亲的;叫老头子去呢;我还给他五十三块钱呢。”
两人悄悄地说着。
“今年收成不错,……”村长说了半句话,看着村民们不再说了。他也很难做。
村民们还是没什么反应。是啊!好不容易盼到个好年头,整天跟黄土打交道的不都指望着那点儿东西吗?
“没回去啊!不能出什么事儿吧?老王大哥,我们孤儿寡母的可经不起这折腾!”老妇人竭力的压低着自己的嗓音。
“可能是去县城了吧!”王老汉干瘪黝黑的脸努出笑容来,“这毛孩子,就是好着急。”
“大雨天的;这孩子!就不知道叫人省心!”老妇人似乎也信了这种说法。
“不小了;一辈子就那么一回。”王老汉轻声道。
“明天他们就又来了。”村长又道。村民们有些骚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没有说话。
“也许,来不了了。”王老汉在下面低声念叨着。
“你说什么,王大哥?”老妇人以为王老汉在说黄大毛。
“老头子我没粮了;明天怎么交啊。”
“哦,那赶大毛回来叫他给你送点儿去。”
“谢谢大妹子了啊!”
“没事儿,客气啥。”老妇人可能是人群中唯一高兴的起来的,“王大哥你站着,我看看桂花去。”王老汉点头未语,至于村长说些什么,压根儿就没听到耳朵里。
“要是不交,可能……皇上都倒了,……”村长还是半句话,就好像他是不会说话的。村民们低着头端量着。
“师傅。”
王老汉一回头;却是二猴子。嗯,穿得精神了,手里牵着一个水灵灵的姑娘的手;就是那副长相不配!
“回来啦?”王老汉皱了皱眉。
“嗯。”二猴子也看出了师傅不待见他,话少。
“见着三儿没?”
“没有。”半响,又道:“师傅,二十六我成亲。”
“哦,有出息了。”
“大师兄呢?”
“死了!”王老汉一怔,低声怒道。二猴子只以为王老汉不待见自己,故意当着媳妇儿的面给自己难堪;对媳妇儿讪讪一笑,拉着,耸肩咧嘴的走了。他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这位师傅的,不过是念及他教的那些东西在江湖上还真的挺使得开,便套近乎想再多学些。
“大家愿意交的,就回家收拾收拾;不愿意交的,就来跟我说一声;我家粮食多点,多少能多添点儿,凑个数。”看了半天下面的村民们,村长没办法的说道;说完背着手,提溜着破铜罗与另外三老头儿各回家去了。众村民们也都散了,各忙回家做那还没做完的营生去了。
“五儿,”王老汉叫住前面一个十八九岁长得黑黑的少年,“你见着三儿吗?”
“没,师傅;咋啦?”刘黑山回话。
“没事去哇;见着就跟他说一声我找他了。”
刘黑山应声离去。王老汉又背着双手回家去了。
炕上的半坛酒还在那里静静地立着,王老汉慢慢坐在炕头上,又抱在了怀里;老头沉默着,低着头。
响午的雨雾早已散去,歇下的烟囱又升起袅袅炊烟,各家传出的饭菜味儿在雨后刚暖的空气中纠缠的交织在了一起。王老汉从橱柜子里寻出点儿干粮,简单的垫吧了两口;还未咽几口下去,便听屋外三徒弟哭天嚎地的声音传来,王老汉的灵魂似被雷霆震了一下,傻了,心中的慌跳使得他有种要死去的感觉。手中的干粮掉到了地上,王老汉没有去管,慌忙的夺门出了院中;远处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子背着一个乞丐似的人往这边走来,手中还拖拉着一杆长枪;隔老远,王老汉就闻到了那股明显在逐渐干了的血腥味儿,其中夹杂着一丝丝难以闻到的焦肉味儿,以及火药味儿。王老汉低着头,缓慢转身进了屋,靠在了门背上。
“师傅!”三徒弟黄明哭丧着叫道。
“什么事儿?”王老汉抬头阻止了浑浊眼中要流出的泪水,可他的声音在轻颤。
“大师兄被土矮子打死啦!”
“他的命。”
“师傅——,你出来看一眼吧!”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黄明不知师傅的意思,依旧哭泣着。
“埋了吧。”王老汉听着三徒弟的抽泣声,说。
黄明扔下手中拖拉回来的长枪,背着大师兄嚎啕着走了。原来黄明的家就在村南面儿住着;昨天黄昏的大雨时,正巧在家看见了黄大毛扛着件东西,打南面儿走了。当时就猜到了可能,又不敢去告诉师傅,更不敢跟着去;只是念着大师兄素日待他不错,暗自纠结着一晚上没睡着。心中不住猜疑着,后半夜恍恍惚惚的从噼里啪啦的风雨声中似听到了枪火的声音,便更是睡不着了;悄悄摸起床,顶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的奔南面儿寻去。本来走的就迟,后半夜的风雨更急得像要一下子了事儿似的,再加上胆儿小,这黄明一路犹犹豫豫、疑神疑鬼的跑着;就那么跑一下滑一下跌一下的跑着。
恐惧使他麻木,模糊了此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跑了多长时间,跌倒多少次,他不记得了。他只知道后面有个东西一直在跟着自己,一回头就又没了,再走时,又来了。他不敢停,他怕后面跟着的东西忽然扑上来,——吸他的血!
脚下踩着一个东西,发出叮叮的铁器的声音。黄明没太在意;但忽然又觉得不对劲,脚下踩着的铁器反馈回来的感觉不对——一个棱儿般的东西?黄明有些疑惑,弯腰刚摸到还未看清就吓得撒了手——师傅的枪!师傅最恨别人动的祖宗一般的东西!本来因为恐惧而慌神的黄明,心头又泛起阵阵寒气,毛骨悚然的清醒——大师兄昨个儿拿着的是师傅的枪!他出事了!这种感觉完全压制了之前的恐惧,他忘了之前害怕的东西。——不过,他依旧害怕恐惧着;也在期望着,所有一切都不是真的……
黄明后怕的捡起地上的枪,心中很怕:若是师傅看到自己拿着他的祖宗一般的存在,会不会跳起来甩自己两巴掌?只是顾不得多想,又忙摸索着找大师兄去了。费了多少心思,才在沟壑的下游找到了被枯树杈挂住的大师兄的死尸!惨白的如同忘了哪夜在天上见到过的寒月,皮肤泡的发了肿,残破的黑衣下显露出的是一个个黑、红、白或相间的窟窿,旁边还挂着丝丝肉丝儿;满身的窟窿眼儿,脸上也有。
黄明被吓呆了半响才嚎啕大哭起来。背着师兄的死尸拖着长枪,哭了一路;他的泪似乎比老天的还要多。
这种心灵上的打击,让他忘了什么忌讳与恐惧;唯一有的担心,就是大师兄的老娘跟二毛该怎么活啊!师傅要痛心成什么样?至于背上的死人有多恐怖,他只记得大师兄对他的好……
那一路多难走,回来的黄明已成了一个泥人儿;大毛,还总算是“干净”的。
村民们被这恸天地的嚎哭给惊吓了出来,纷纷跟着聚向了王老汉的院门处;当时就有人骂了起来。黄明爹娘骂他放下,怕不吉利的事儿跟到了自家里来;村民们骂着哪个丧尽天良的做出这等事!桂花见了,当时就昏了过去。黄大毛的娘来了!村长见了赶忙拦着,说什么没事儿之类的话骗着老妇人;老妇人好似猜到了什么,慌了神的挤开好心过来拦着的乡亲们。看了;也不知昏过去几次。叫醒了就哭,哭着哭着又昏了过去。王老汉任院外闹翻了天,也不开门出去看看;黄大毛老娘的嚎哭每重来一次,他的心就会痛上一分。老头坐在地上,靠着炕沿儿底的墙,怀里摩挲那半坛酒。呼吸就像婴儿的睡眠,极不稳定。
黄昏时,折腾了半日的村民们终于把黄大毛的老娘扶到了就近的人家。老妇人恢复些许,刚缓过神来,便又跑到王老汉家门口指着大骂。什么“不要脸啊,死不了的老头啊”!吼破了嗓子的叫骂着——直至又骂的昏了过去。二毛有些奇怪,或许是年岁小的缘故——只呆呆的流着泪看着那些爷爷奶奶们、叔叔婶婶们拉扯劝阻着哭的死去活来的老娘;自己也不嚎啕大哭的死去活来之状,也不跟着一起拉扯劝哄再次失去了生活支柱的老娘,——无声的流着泪。心中念叨着哥哥的好。
王老汉还是不出来看一眼。他糟糕的身子蜷缩在了地上,好像这夏日的黄昏有多冷。怀中抱着的,还是那半坛酒。
村长早已带着人叫走了还在抽泣的黄明,了解事情去了。几人听了黄明的描述及猜想后,大惊的惶恐起来。村长下了死命令,不准将此事说出去;自己回家换了身衣服,戴顶破草帽往县城方向打探具体消息去了。素来有些窝囊的黄明又被爹娘叫回去狠狠打骂了一顿。——这也是王老汉骂三徒弟不争气的原因。
五徒弟刘黑山只是脸色有点儿沉郁,也不曾流下点儿泪;瞅了两眼大师兄的尸体,便不敢再看了。刘黑山心比面黑,跟几个师兄干起架来,什么东西都敢往头上招呼;本来他爹娘听说二猴子在外面挣大钱了,跟二猴子爹娘说叨了说叨,二猴子爹娘替二猴子答应了;前半年二猴子回来,挣了钱见了世面就有些看不起村里人,刘黑山跟着娘来二猴子的家,一见二猴子那股傲劲儿,刘黑山心里就不舒服,没说两句半话——讲不到一块儿就打了起来,这事儿也就办不成了。刘黑山脾气硬,被师傅打骂时,知道打不过师傅,瞪着眼愣瞅着师傅,一副不屈服的样子。王老汉也就在心里低看了——继承不了自己功夫!
四徒弟更伤王老汉的心。平时不好好学艺,有个坏毛病——偷东西。练了几分本事,就敢挨家挨户的去偷;黄家村偷不了了就去邻村儿,经常被人逮着,找到了王老汉这里。王老汉打骂几回并不管用,在一次邻村的人掐着四徒弟脖子找到了王老汉时,王老汉一气之下打断了四徒弟的双腿;自今王老汉跟四徒弟一家闹了个不说话,见不得面儿!
二猴子带着媳妇儿闻声来看了一趟,又唾骂的带着吓白了脸的媳妇儿跑回了家。
王老汉不出来,村民们背后嚼舌根子的更多了,聚在一起,你一句他一句的说着。什么屎盆子都敢往王老汉的头上扣。除了一些老头说上两句自家人无奈离去,没有人替王老汉说好话。他的徒弟们也是。

  (五)
鬼子没有再来,好几天都没来了。村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高兴着呢。村长回来去过王老汉家一趟,也没说什么话,悄悄放下两坛酒走了;还去黄大毛的灵柩前磕了三个砰砰响的响头呢!没有几人知道为什么;知道的也不敢说出来,他们怕给村里带来灾难。黄大毛的娘病倒了,躺在炕上不省人事儿,没几天也去了,走的时候还紧紧攥着二毛的手哭了一回;残缺的一家子,只独留了黄二毛一个小娃儿,那条大黄狗也算是个伴儿吧。这回二毛哭了,很大声,全村都能听见,拉都拉不起来。娘俩儿紧挨着走的,一前一后,痛了全村人的心。丧葬费全村人掏的,这次他们很大方,村长说了两句都回家拿积攒不多发了黄的钱去了。黄大毛,好;大毛他娘,好;大毛他爹除了走的早,没什么可挑剔的。这是一村子人的心里话。
二毛住在了村长家,带着那条狗;一向喜欢沉默的孩子更没有话说了。王老汉戒了酒,村长送来的两坛好酒他没有喝,后炕窗台上搁着呢。家里的粮也不多了,他不种地的,都是拿些在山里采的药草去县城换了钱,再跟村里的粮多的换;这次他没有去换,他有钱。
十多天后,村子里来了五个土矮子,外带一个穷秀才柳晥。谁家也没有去,直奔了村北边儿的王老汉家里。有村民看见,远远的跟了来。
“王老汉!王老汉!”穷秀才柳晥还未进院门就吆喝。
王老汉正在院中,手中提着一根丈长的木棍。之前他是在练武的;在院中看见了远处走来的六人,便收势停住等着六人。“找老头子我做什么?”
“我是来自‘大日雄下,万邦尽服’的大日帝国最忠实的武士。”领头的一个穿武士服的男子说出了一口难听的中国话。身后是四个穿军服的土矮子,左跨刀,右別枪。
“哦。”王老汉见过那种衣服。
“我叫土木一郎;见过王先生。”土木一郎行了一个标准的武士礼。
“哦。”王老汉拿着木棍拱了拱手。好似从某夜过后不会说话了。
土木一郎从进来就在打量着这位老人;他是武者,识得厉害,没有被老人的外表引出丝毫的轻看。忽的他看到了土屋外侧拐角儿的一把撂着的长枪,指着道:“我弟弟就是被这把枪杀死的。”
“哦。”王老汉微偏头瞥了一眼,依旧那样。好似真老的什么也不懂了,或是懒得做什么了。
“是你的大徒弟?”土木一郎并没有因为老人的态度而恼怒,他身边的人也不敢发话。
“这话不能瞎说。”王老汉难得的多说了几个字。“我没徒弟。”停顿一下,又蹦出几个字。
“我的手下看见了。”土木一郎还操着那拗口的中国话,“我来的目的你知道吗?”
“我非你,怎知你之所想!”
“中原武道!”土木一郎把字儿咬的很清,很慢;他的眼睛射出两道精光。
“哦。”王老汉的话又变成了那么懒。
一个土矮子得令走到墙拐角,拖拉来那杆长枪,递到了土木一郎的手里。
土木一郎略透露出吃惊的感觉将长枪扔向王老汉。王老汉没有去接。“嘭——叮”的掉到了地上,砸起微许土皮片儿。
“来吧!”土木一郎猛的拔出了佩刀,竖立身前。
“老了,不行了;拿不动那玩意儿了。”王老汉没有打斗的准备;他看清了倭刀身两侧刻着的云龙。好刀!
“呀!”土木一郎大概知道跟一个老头废话是没有什么结果的,大叫一声双手持刀刺向前方。吧嗒吧嗒声扑起一阵土尘。
待近王老汉时,土木一郎前刺的倭刀,猛的举起,力劈而下;带出轰轰的破空声。王老汉没什么表情,枯枝手抓着棍腰一抬,棍头抵住了下劈的刀势。土木一郎瞪大了眼,他没看见棍子的走势!棍头对刀尖儿,稳稳地,死死地!两指宽的倭刀愣没没进三分去!好似木棍头儿暗中镶上了铁一般。土木一郎敢用十个脑袋保证——实打实的木棍——因为没有感到劈铁的震荡感。老人的力还没练到家。土木一郎想到;可是下一瞬他就觉得自己错了,刀竟然拔不出来!土木一郎有点儿慌了。王老汉收回了木棍,没有太多计较。土木一郎这才重新掌握佩刀的自由,也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中出了一身汗。
“敢问老先生大名?”土木一郎退后一步说道,可手中的刀依旧竖在身前,防护着。
“王老汉我今年六十五,无妻无儿亦无苦;名字啊?”王老汉摇着头,“名字早忘了。”
“没想到中原还有您这等老英雄!”
“英雄?英雄都去救国去了;独留我糟老头活也不是,死也不是;烦啊!”
“先生什么境界?”土木一郎的眼中透露出些许渴求。
“快死的境界;人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还有闲工夫去争斗夺食。”王老汉讽刺道。
“武者,战也!”
“战至何日?老头子我是战不动了;懒得去。”
“亡国也不战吗?”
“不死就是好的。”王老汉的话叫人听不大懂。
“他们要分你的家!”
“是你们。”
“呵呵;你的后世会沦为奴隶!”
“呵呵;王老汉我今年六十五,无妻无儿亦无苦。”王老汉满不在乎的摇头轻唱道。
“教我枪法!”
“不会。”王老汉的话模棱两可。
“失传了?!”土木一郎带着点儿嘲讽。
“失传了。”
土木一郎忽起了兴致,他不想这么快杀死老头;缓缓收了刀跪坐在地上,拍拍地面,道:“坐。”王老汉笑了:“年轻人有意思。”土木一郎莞尔一笑:“先生对‘武’的理解?”王老汉收了干瘪难看的笑容,与土木一郎对视半响,道:“修身,修性,修心;武者,文也。”
“哦?何解?”土木一郎头一次听闻“武者,文也”之意。
“武夫以‘武’制人;武侠以‘武’至善;国者以‘武’治世。”王老汉很平静的说道。他没有先解答他的疑惑。
“国者以‘武’取天下,以‘文’治世;先生此何意?”
“国者,以‘武’行法,以‘武’束民众,以‘武’护国;何不以‘武’治世?”
土木一郎闻言暗自思忖,半响又道:“何为‘文也’?”
“武者:以‘武’为人而处事,必刚硬而生事;以‘文’则谦和而自律。武之最高境界,已是心灵与精神境界的追求与把握。”
“胡扯!”
“你道是何?一拳杀百人吗?呵呵!”王老汉摇着头难看的笑着。
“学武不用,何为?”
“以武乱世,何用?”
土木一郎语塞,半响强词夺理道:“弱肉强食!”
“畜牲也!”王老汉摇头笑道。
土木一郎从老头的眼里看到鄙视,轻蔑;就如同自己看蚂蚁争斗时的眼色一样。他并没有恼,反而觉得更有趣味了。
“你不‘强’,别人就会以‘强’欺凌你。”
“所以,畜牲也。”
“那何为‘人’?任人欺凌而不怨者?”
“呵呵;三才者,人居中,则上体天之威严,下感地之厚重,则修身、性、心。”
“虚无也!”土木一郎摇头嘲笑。
“何为真实?”
“那我要杀你,你不抵抗?”
“人都不在了,还谈什么?”
“所以虚无也!”土木一郎再次嘲笑道。
“道不同而已。”
“所以,强者要以‘武’征服世界!”
“下乘也。”王老汉摇头嘲笑。
“呵呵;我们试试。”土木一郎撂下一句话起身走了;五步后忽的转身,一挥手;身后四个土矮子猛掏手枪,对着王老汉就开火。原来转身走时,已对手下使了眼色。
王老汉干瘪黝黑的脸一笑,起身蹬地奔向了别处;奔出十步后,方才身坐之处才被子弹激起一片片土皮片儿,带着尘土。几人一愣,这才发现王老汉已到了墙边。土木一郎不知吼了句什么,四个土矮子再次举枪开火。枪声回响在这个矮山环绕的小村落中,震惊了家中唠嗑、树下避暑的村民们。王老汉浑浊的双眼瞥着土矮子们的动作,总是在前一刻远离了方才站立之地,神色从容乃至挂着淡淡的笑意。谁也看不清他是怎样动的,淡淡的一道影儿一闪,哎,没了。一轮子弹打完了,连王老汉的衣角也没打到。四个土矮子忙换子弹。王老汉停住身形,笑看着他们;手中棍子一擦地,扫起一块石子。一个土矮子拿枪的手一痛,尖叫一声,扔掉了手中的枪;继而三个土矮子也如此般。四个土矮子左手抓着右手的腕儿处,那里添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红肿。好似打到了筋,整只右手酸痛无力,少了知觉。
王老汉冲着土木一郎嘿嘿一笑:“你的‘武’不行!”
“嘿嘿!”土木一郎冷笑一声,挥刀怒吼了一句;四个土矮子各使左手拔出倭刀,呀呀噫的冲向王老汉;土木一郎紧随之后。
王老汉看着四把分劈,撩,刺,斩而攻来的倭刀,淡笑着使棍快速的打腕儿,捅腹,扫腿,刺胸;使巧力打掉了一把劈来的倭刀,另三人也皆倒地;再把手中棍顶着地面前刺,忽一挑,止住了土木一郎的步伐。四个土矮子见机翻身跃起,再次持刀分各个方向攻向王老汉。王老汉轻巧的从各个方向点了一枪,点掉了四把倭刀;又把枪一指,抵至了土木一郎奔过来的身形的咽喉处。
“‘势’?!”土木一郎缓缓收了倭刀。四个土矮子瞪着王老汉缓缓后退,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倭刀,做着攻势。
“道·德。”王老汉淡淡的笑道。
“道德?哼哼!唬人;势。”土木一郎的话语非常坚定。
“呵呵;‘势’狭隘了些。”
他们说的“势”则是功夫的一个大境界:形,式,意,神,势。形者,一举一动都符合功夫的理论;式者,一举一动都是一个招式(所谓招式,便是使一分力发挥出三分力的方法与过程。);意者,一举一动都有一种情感;神者,一举一动都贴乎自然;势者,一举一动蕴藏着张弛的体现——度把握的恰到好处——以规矩而成方圆!
“‘道德’何曾讲过?圣人之云耳!”土木一郎笑道。
“可行;少有人行而已。”
“呵呵;不过是猴子身上的衣服而已。”
“古华夏有很多。”
“可也只有那么几个而已。”
“本来可以人人都是的。”
“人们发现不是圣人所云之景,便没人再会相信了。”
“他们理解错了。”
“你之解?”
“道——德。”王老汉的声音拉得很长。土木一郎好似感悟到了什么,灵魂瞬间有种大清明的感觉;也只是瞬间而已,很快又恢复到了“懵懂”之状。
“请详解!”
“‘道’便是脚下,心中,在走的‘道’;‘徳’,是规矩。”
“道儿上的规矩?哈哈哈!”
“盗亦有道!”
土木一郎一怔,神色多了几许严肃,“没想到在中原能遇到您这样的老先生!”
“惭愧!”王老汉抱拳笑道,“不过是人生的一些感悟罢了;人老了,没的事儿做。唉!”
“鄙人还有几分不解……”
“你也不用‘解’了!”王老汉打断他的话,猛的提起早已垂下的木棍,一点。土木一郎瞪大了眼珠子,慢慢充红,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棒头指处,咽喉已经塌了下去。平平的脖子,没有一点儿伤痕。四个土矮子慌忙使刀攻去,眼前一闪,也都倒了下去。仔细看,他们的太阳穴,眉心,咽喉,心胸处都微微塌了下去;好像冻过的肉一般,一按下去,便弹不起来了。穷秀才柳晥鬼叫一声,哆嗦的腿要跑,却腿一软栽倒了地上;爷爷,爷爷的叫着。王老汉没理,手中木棍一挥,点到为止,转身走了。
王老汉走到一处墙边,伸手到墙外拍了拍一个不敢看院内场景的露出半个眉梢的小孩的肩膀,干瘪的脸笑了笑。原来小孩是二毛。这小孩自打发完大哥跟老娘,天天往这儿跑;不时带点吃的,悄悄放在了老头的家门口。村长知道二毛去了王老汉家,也就不去多管,他是知道的。
黄大毛还在的时候,这小孩就经常跟着来,时常领着一条黄狗;悄悄的坐在一旁,看着院内的人练着一招一式。很平静的气质,王老汉一直都高看了一眼;与三徒弟的窝囊不同。心里做事!这是内在的聪慧。跟黄大毛一样;只是黄大毛脾气有点倔。王老汉也忘了有多久没有练过了,何况是白天,直到那天二毛悄悄的送来一个馒头,躲到院墙外偷看的时候——王老汉起了练武的心思。是啊,再好的功夫,再好的理论都要有人往下传啊!没了,谁还记得你的存在啊!最争气的一个徒弟走了,可是王家千百年来单传下来的枪法不能失传了啊!那是祖辈们的心血啊!可是自己没儿子!王老汉想到了三十多年前见到的霍大侠,交过手;王老汉最佩服的是霍大侠的见识与心胸。他后悔自己若是能早点教大徒弟真传,大徒弟也许就不会死。爱屋及乌,所以那日见了二毛,便心中多了几分安慰。白天练武,就是要让那孩子看。
二毛有些惊恐,也不知是还未从刚才神乎其神的过程中醒转过来;还是被王老汉突如其来的一下吓着了。这时村民们已相继赶来了,一看院内——王老汉杀人啦!王老汉杀人啦!女人们开始尖叫起来,像是看到了多么恐怖的场景一般。

  (六)
“谁都别往外说!”赶来的村长怒脸大骂,“说出去就等着一村子的人被往死弄吧!都回去仔细端量好了!”村民们见了这,都低着头往家走去;一个老妇人跑过去把二毛抱起,唾了王老汉一口,也赶忙回家去了。大黄狗也跟着跑了。
“把王老汉交给土矮子,我们不就没事儿了么!”一个村民喊道。
“那你去!”村长骂道;制止了一些蠢蠢欲动的村民。喊话的村民不作声了,也跟着其它村民往家走去,不时回头瞅上两眼。
“二毛是个好娃子。”村长隔着土院墙对王老汉说道。他同四五个老头儿还在这里。
“可惜,命苦。”王老汉的神情有些恍惚。
“你要收他当徒弟?”
“村里可能有麻烦。”王老汉没有回答。
“要逃吗?还能去哪呢?”村长忽看向王老汉,“听说大总统病了,……”
“都老了!”王老汉感叹道,“大毛的坟头儿在哪儿?”
“西山腰上,他老子的坟下边儿;‘枕山蹬海’,”村长叹息一声,“好地方。”
“二毛,……”
“村里人会抚养大的。”村长会意,道。
“那就好。”
“什么时候走?”
“没准儿。”
村长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些我处理吧。”王老汉又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说完转身回了屋。村长几人对视一眼,也都背着手往家走去。
“黄三哥!”王老汉又出来喊道。村长回头看了一眼,又走了回去。
“这些钱你拿着,……”王老汉伸手递出一沓钱来。
“这个你留着!不能,不能!”
“我还有;给二毛的。”
村长推脱不过,只好拿着了;点点头转身走了。
王老汉把六具尸体拖到墙脚用破布蒙上了;靠在门框边儿,晒着太阳,吸起了旱烟。他想起了往事:三十多年前他认识了一位让他甘愿抛弃未婚妻的男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他也不是没有摸过女人,那是一位美丽的女孩;是父母之命;可双方都没有反对。那年年底本来是要成亲的;因为女孩年纪也不小了,两人好像差十四五六的样子。王老汉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女孩给自己的感觉——温柔,贤惠,有那么丁点儿才华。有没有,王老汉真的记不清了,他不大懂得那些把话藏起来叫人猜的东西;他只知道自己喜欢跟女孩子在一起的感觉。王老汉父母走的早,这也是他在那个年代成婚迟的一个原因;两家是世交,女方的父母也并没有因此而小看了王老汉,待他如从前。王老汉心中有愧,女方家是书香门第——当时的他,什么也没有——留下的枪与枪法也只是带给他淡淡的伤感的回忆与不舍。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他听到他的话后,沉寂的热血涌动了起来。那夜他们灯下畅谈了一夜。——救国!这是他们共同的认知。这是一个亲手缔造出他的理想,又间接覆灭他的理想的人。筹备已久的计划,当他们实施的时候,……;他逃了,他没有怪他,他也在逃。当时境况有多危险,王老汉现在做梦都怕。他空有一身笑傲江湖的本事,可是没用,除了逃命,他根本不知能用它来做什么。
他没有回家;因为在他跟那人走后不久,在一次得到了那女孩的回信——她说她成婚了。他就在以前家的附近流浪,后来才听闻,女孩是受了凌辱投井自尽了。人们说她怀上了野种;可女孩不说那“种儿”是谁的,禁不住他父母的逼问,但仍旧不说;后来孩子被她父母悄悄的打掉了,女孩就自尽了。他知道那个“种儿”是谁的,他的心都在那一刻死了;后来他就远离了那里,四处流浪,在这里被他的大徒弟捡回一条命来。几年后,忍不住问心枪从此没了名声,他收了第一个徒弟;只是,祖宗的教训一直让他活在纠结当中。
看看天色,又近响午;咔嗒咔嗒,磕掉烟锅儿里的烟灰,王老汉进屋寻了点儿干粮,提着两坛酒往西山腰上走去。他是不喜欢念那些伤心的往事的,可是人老了,禁不住。背着的枯枝手提溜着两坛酒,些许干粮,低着头,弓着背,没以前挺拔了。
王老汉把那旧了干了的祭品随手扔掉,摆好自己拿来的干粮,开了酒坛泥封,又喝了起来。他戒了十几天。盘坐在那里,王老汉没有说话;两坛酒,他给徒弟倒着。
两座高一点儿的坟头,都是新添的土;一上一下,隔着几步。一座,坟头前栽的树早已枯朽的断横在了坟边。一座,栽着一颗胳膊粗的新杨树,枝叶沙沙的在坟前头的地上留下一片摇晃的影儿。
许久,日头快要落的时候,王老汉直接躺在了坟头儿上;看着天上,闻着花草味儿,凉凉的,很香;喝着剩下的酒。王老汉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星辰满天了;拍打拍打身上的土,王老汉好似没什么留恋的就走了。
门口,一个馒头半碗菜。王老汉吃的很香。
小推车上,横着六具硬尸;被一个枯瘦的老头推着去了村外的沟壑。

  (七)
二毛又送来了食物。躺在炕上的王老汉听见了动静,他没着急的起来;而是等听到二毛又慌忙的翻出墙外,才起身到了院外,拿起那一个馒头,半碗粥,吃了起来。
“二毛,”王老汉坐在门口,迎着朝阳,吃完叫道,他知道二毛在悄悄的看着他,“想学功夫吗?”知道二毛的脾性,说完也不着急;又慢悠悠的抽起了旱烟。
半响,二毛直起身,从大门走到了王老汉身前;杵在那儿,也不说话,低着头,不时拿眼瞟一下坐着抽烟的王老汉。那条大黄狗是比他欢快的;跟过来摇着尾巴瞅了王老汉两眼,又吐着舌头在院中四处刨起了土。
“做我徒弟吧。”王老汉抽完旱烟一边磕烟灰,一边看着二毛,说。
“哦。”二毛低声的应了一句。
“磕三个响头。”
二毛没有犹豫,跪下就磕。
“起来吧,”王老汉伸出枯干黝黑的右手,“来。”拉着二毛递过来的手,把他抱在了怀里。二毛还是静静地,没有厌恶的意色。
“学了功夫以后,要做什么?”王老汉问怀里的二毛。
“听师傅的。”二毛好似没有主见。
“师傅要是让你杀人呢?”
二毛呆了一下,半响看着师傅,睁着黑宝石一般的大眼睛,轻微摇了摇头。
“那你学了功夫以后要干什么?”
“保护家人。”
王老汉没言语,缓缓抬起头来,盯着天空发呆。
“你娘跟你哥哥走了,你痛不痛?”
“嗯。”
“他们对你好不好?”王老汉摩挲着二毛的头,道。
“挺好的。”二毛知道在说谁。
“走;学艺去。”王老汉抱起二毛,拉着他走到了院中。
“枪者,本为战争之器;但也蕴藏有责任之意,是为担当。功夫不为杀人,不管什么时候。善者,以武惩恶。征战掠夺,此乃恶武;保家卫国,此乃小武;修行山野,此乃常武;平和世间,此乃大武;无为不争,此乃真武。要修身,修性,修心,此谓修行。心者,不违也!道·德也!”王老汉拉着二毛的手滔滔不绝的讲着他的理论,“人有道德而为人;人、兽之分非在智慧,是在心灵。”二毛究竟听懂否,王老汉不管,只要他能记住就好。
“你可知‘德’是何意?”王老汉放开二毛的手,道。
“不拿人家的东西,不欺负弟弟妹妹,不惹爹娘生气。……”二毛看着王老汉低声的说道。
“错也!”王老汉心中一酸,打断了二毛的话。“道者,便是路。要走的路。或走他人的路,或自己踏出一条路。德者,是为规矩;也不尽然是束缚。道路的规矩!道路有了规矩,便不可越轨,方可走的更远;反之,一条道路上,若无规矩,则等同无束缚的护栏,毁灭的是自己。规矩,存于心间;心中有规矩,则脚下的道步步踏实!——也是对自己的要求!走他人之道,或可沿着那明晃晃的路走下去,然一生便只能止步于他人之身后,若不知不遵他人道路的规矩,便也要与这规矩冲突,毁灭的仍是自己;若自己踏路,则茫茫世间无知可落脚处,荒草、泥泞之下是踏实亦或陷阱沟壑,难能可知。此若无规矩指引束缚,则如野马狂奔于深草淤泥中,危机时时。
“你看这是什么?”王老汉脚尖一勾地上躺着的木棍,伸手抓住了,在地上了画了一个太极图。二毛神迷了一下,接着摇摇头看向了师傅。
“太极!”王老汉见二毛还是摇摇头,又使木棍指着地上的太极图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此谓‘阴’,此谓‘阳’。你可知太极为何是圆的?”
二毛睁着大眼,摇了摇头。
“古语云:‘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太极便是规矩,分化融合了两仪。分而不分,融而不融,互生补之,平和永恒!此谓中庸,乃属太极,乃是规矩!要行道,规矩不能偏,不然道就偏了。平衡,方能永久。便如这棍,”王老汉换手拿了木棍,伸出右手食指,使木棍的中间放上,木棍果然平平的横躺在食指上,“你看,这是平衡;你再看,”说着,食指向右轻微一转,木棍果然随势向右偏去;王老汉食指又及时轻巧的向左转了半圈,木棍果然向左偏去,忽的掉了下去。“这便是没有平衡,亦没有规矩束缚之果。”
王老汉向二毛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二毛见此,点点头,忽又摇摇头,脸一红,把头低了下去,忽又抬起头,问道:“师傅,那‘道’是什么?”
王老汉干瘪黝黑的老脸笑了笑:“德者,是太极,道着,乃无极!无极生太极!‘世间上本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有了道,才会有规矩;有了规矩,道才能走远!道者,如悬崖独木,德者,便是平衡自身的方法;有此,便是独木上狂奔,也不至于失足坠落悬崖。道者,是悬崖索桥,德者,便是桥上吊桥绳索;有此,不越绳索则不会掉落悬崖。道者,人生追求之过程也!德者,追求之束缚规矩也!有此,方为人生!道·德,缺一不可!道生德,德护道。”
“可是娘和哥哥教我的是:不能做坏事,不能做丢脸的事……”二毛睁着大眼疑惑的看着师傅,道。
“那是‘道德’!”王老汉的话语中有些类似厌恶之意的意味,但仍旧压不住他听到那两个人时,心中不免的酸痛。
“有什么不同吗?”二毛的大眼睛看着王老汉,有些怯懦之意。纯净的心灵使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那种‘道德’是更高的层次,更高的境界。”王老汉的话又变得柔和了许多,“它有个代称,叫‘素质’。是道与德似分似融之后的体现。‘道’走出来了,‘德’明确了。”
二毛点点头,复又低下暗自思忖起来。王老汉笑看着徒弟,没有去打扰。能思忖出什么?王老汉早已在心中否定了。但是他不能否定徒弟去思考的这个做法以及想法,不然,讲得这些也都无用了。——纸上谈兵——嘴皮子上的功夫。
果然,二毛茫然的抬起了头,带着渴望的神色看向了师傅。
“其实,说白了,德就是‘能与不能’!能做与不能做,能行与不能行。”王老汉笑着说道,他忘了自己上次产生这种高兴的心情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道’,就是你的追求的过程;有追求,只能算有目标,不能算是‘道’。在追求的过程中,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行,什么不能行;这便是德。做到了,便是有素质的人,乃‘上流人’!清者上,浊者下;阳者上,阴者下。如同太阳,总在阴影之上!‘德’也是一种方法,追求过程至追到目标的一种‘径直’的方法!
“一条道,德用来铺路。古有《道德》一经,便道尽了天地万物存在的与不存在的所有的‘道’与‘德’!”
“那我算是走师傅的路吗?”
“不是,”王老汉笑着摇摇头,“师傅只是给你确定了目标,以及追求过程中的一些需要注意的。就好像,你娘不让你做坏事儿一样;就是道德。”
“那二毛的路是不是很难走?”
“嗯;自己走一条不同他人的路,确实不好走。你会遇到迷茫,质疑,踌躇,灰心……但这都是上天给你的考验。就像你平时草丛里玩耍,总要踏倒些花草,才能在那里留下你走过的痕迹,那就是你走出的道。
“其实,最怕的是:无数次重重的跌倒在泥泞里,身体的疼痛无力导致的心神忘了前方还未踏出的路;无数次被绊倒在那深密丛林中,入目满是障目的草木,看不到追求的目标在哪里。失落,无力,疼痛,迷茫……后方走过的足迹,踏出的路,依旧明显;可是无止尽的磨难已从你的心思里,把这一切撒上了一层灰……”王老汉恍惚的停住了,半响又道:“最怕开路时遇见的那些阻挡,缓缓的随着岁月折磨你的心神,迷惑你的心神;从而忘记了追求的东西,以及追求的方向在哪里。从而,也就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踏。”王老汉嘴上慢慢的说道着,心思,不知道沉寂在了哪里。
二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忽又道:“那二毛有了自己的道,师傅会不会赶二毛走?二毛是不是离师傅越来越远了?”
“不会!”王老汉笑着摇头,顿了一下,“只要你心中记得师傅。”
“二毛会永远记得师傅的!”二毛慌忙的说道,深怕师傅会难过,见师傅笑着点点头,心中才稍安了些,接着又道:“那哥哥是不是因为没有德,才会?……”二毛抬头看着师傅,大眼睛中的泪水下隐藏着复杂的情绪。
“不是!”王老汉由不得哽咽了一下,继而又咳嗽的清了清嗓子,“他的‘道’,是在做一个有用的大英雄;德嘛——惩恶扬善,救苦救难。……”
“那哥哥怎么会死?”二毛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泪,已经流下。
王老汉都能听到自己心颤的声音,一种无力的感觉弥漫向全身,那种伤痛,——白发人送黑发人哪!看着二毛的神色,他不得不强行扯开话题:“我们来谈谈问心枪吧!”二毛闻此,慢慢的拭去眼泪,忍着抽咽,看着师傅。
“心者,不违也!道德也!高层次的体现是一种素质。——乃是心灵与精神的境界追求!便是违心之事不去做。问心,先问自己的心,什么心?先要知道自己的‘道’的追求,道途的‘德’。有此目标与方法,便可走出一条非凡的人生路!人生旅途,坎坷崎岖,若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连‘道’也不知从何踏出;跌跌爬爬是常事,开路之必有,也是于这天地间留下自己存在过的一种痕迹!此便需要‘德’的束缚与要求,——不能三心二意,不能忘了本质的追求……不能把‘道’走‘歪’了!否则误入歧途,悔之晚矣!
“问心,取之‘问心无愧’!自己心坦然,以对万物,无愧;人则正。时常问自己的心,——是否抛弃了梦中的渴望?是否偏离了当初的追求?是否行事有愧?……自己做到了,才能问他人的‘心’!有愧否?叫他自乱心境,陷入悔恨之中。凄凄切切,惶恐终日!一枪问心!否定他的一生,——所有!”王老汉猛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透露出的是一种气势!可比天地之威,令人观之心悸。
“这是‘意’者之后的理论。但也要你知道问心枪的本意是何。功夫的五个境界也不妨道予你听:分——形,式,意,神,势。形者,一举一动都符合功夫的理论;式者,一举一动都是一个招式;意者,一举一动都有一种情感;神者,一举一动都贴乎自然;势者,一举一动蕴藏着张弛的体现——度把握的恰到好处——以规矩而成方圆!问心枪是追求的过程,这五个境界便是这个过程中所需的方法,用之铺路,亦为规矩!道德,是功夫的束缚,亦是功夫的最高境界;亦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练功夫,不管哪家,所求之境大抵相同。先会‘形’,再学‘式’;剩下的,便是你自己摸索开路。前两者,师傅也只教你理论,至于一形一式所需角度,力度,速度三者,则需你慢慢体悟。且看这‘形’!”
王老汉沉腰收身,如一把蓄势的弓。全身的筋在这一刻齐齐收紧,带动了骨、肉。本就显得瘦矮的身形,衣服更因此宽大了一圈儿;但他的气势瞬间叫人心生敬仰,继而畏惧。——高山仰止般的敬畏!
双手中作攻守之势的木棍,忽的随整个身体的作势动了。抡,扫,劈,捅,撩,挑,点……木棍被舞成了一团团残影,伴随着“呼呼——”的风声;角度,力度,速度真是可用千变万化来形容。“大形”虽少,“小形”却形形不一!三度者的用运随心而变,虽景而变。二毛痴呆的看着,惊奇是不可少的。
墙根处刨土的大黄狗汪的叫了一声,抬头看向这里,做出一个扑食的动作,盯着王老汉,呲着牙。
接连舞了半个小时,王老汉才收棍停势,也不见有什么喘息之态,仍是笑望着二毛,“怎么样,能看懂吗?”二毛渐渐回过神,红着脸摇了摇头,不由又低下去。王老汉轻轻一笑,看回日头:“不早了,回去吧!”
“嗯。”二毛点下头,拿了之前送来的碗,筷,叫了大黄狗,带着几分不舍出了院门,往老村长家走去。王老汉望着二毛的背影,怔了一会儿,才扔掉手中的木棍,又坐到门口破石阶上,抽起了旱烟。

  (八)
二毛气喘吁吁满头大汉的跑来,手里端着一碗菜,一碗米饭;后面依旧跟着拉着长长舌头的大黄狗。王老汉心里暖暖的,磕掉烟灰,别起烟杆,接过吃了起来。二毛轻轻的坐到了一旁,抱着膝盖出神的看着师傅吃饭。王老汉恍若未曾察觉。
“那我怎么才能做到师傅那样呢?”二毛见师傅放下碗筷,道。他的话很急切的样子,有些没头没脑。
“呵呵;不着急。这需要心灵的沉淀。当你的心灵经过岁月的沉淀之后,真正的静下来,便也就懂了。”王老汉抹抹嘴角的饭渍,道。
“那师傅一会儿能教二毛练‘形’吗?”二毛的神色透露出一点点渴求之色。
“功夫的要义是什么?”王老汉恍惚了一下,突然反问。二毛怔了一下,轻轻的摇了摇头,又低下些许,他很怕师傅对他失望。
“外在的,是‘三度’;内在的,是心灵。功夫也是‘道’,心灵则是‘德’。心中有德,方能驾驭决策你的道!——更能铺好你的路;‘德越好’,‘道’就越是宽广雄伟。功夫求的是扎实,心灵也要纯正,不能歪了;否则,心都歪了,道怎能走的通直?终究是要被其它的规矩所覆灭的。
“不然,你仗着自己的手段好,到处作恶,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把你除了。因为你没有自己的德,从而违反了世间的规矩,道路已经走歪了,狠狠的撞在了世间的大规矩上!形、式有多重要?其实不然。形、式都是人创造的,无可定性。他人可以摸索自创,你有何不可?形、式固可不能缺,然若掌握好三度,——若要掌握好三度,非可通过形、式所悟。所以,形、式只是掌握三度的过程;师傅若都一一教给了你,你还怎样体悟?道与德,还需你自己摸索;那是你的。不然,此生你只能止步在师傅的身后了。”
王老汉看着徒弟出神却又疑惑的样子,也不恼怒,又道:“你看山上的那条路,”王老汉指着远处山体上的一条蜿蜒小径,“你说它的‘德’是什么?”
二毛随言望去,可他实在不知道,他真的很怕师傅失望;他还是忍不住看向了师傅,红着脸,却没有再把头低下去。——他也在渴望。
“路的左边是沟壑;右边呢?”王老汉轻声的引导着。
“地。(农田)”
“那什么不能做呢?”
“不能走在沟边儿,也不能进人家的地里去害。”二毛眼前亮了一下,若有所悟的说道。
“那,‘德’是?”
“不能走在沟边儿,也不能进人家地里去害。”二毛顿了一下,又想到些什么,“二毛要是走那条路,就只能沿着路走,不能走在沟边儿,也不能进人家地里去害!”
“呵呵;对了。‘德’就是心灵对‘道’的把握。你走在沟边儿终究会掉下去受伤,踩了人家的庄稼地会挨骂,这是违反了‘德’的后果。如何才能不违反规矩呢?首先要知道道路上什么能做与否;二者,就是心中对自己的要求。——以心中的‘德’,驾驭自己的‘道’!道能走多远,就是看你对自己的要求与驾驭。
“道有三者,天、地、人。上者天,下者地,人居中;是以:人处中庸之道而行,此为人道!无极生三,阴、阳、太极。阴者右,阳者左,太极是为德;是以:人之道,乃立德!徳体现于行为:以‘心’为太极,‘思’为阴,‘体’为阳;约束平衡两者,从而控制自己的行为。行为则会影响‘道’,或好或坏。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馀;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此乃《道德》经文所云,道德之根源矣!”王老汉拉着二毛站起,又走到院中,脚尖挑起了木棍。
“式者,是形的简化,曰之:招式!形者之意,是要你体悟三度;式者,是要你掌握三度。一分力,发挥出三分力的过程。且看!”王老汉说着松开二毛的手,腿一曲,脚尖擦着地皮向后退去。木棍随身舞,先是单式的“形”;不过有了三度掌握,招招都带着功成之势!继而是看着复杂实则精练了许多的招式:
劈、刺——忽收势——点;扫——忽耍个花,一捅;抡——身体也随之助势的旋转,木棍忽上忽下……其实形与式的本质变化在:三分力,七分劲!若从外观角度来看,则是差之不多。
“呼轰——”的风声竟卷起了一些沙土;声如闷雷,有些低沉。一根木棍,王老汉调动了全身上下,腕儿粗的辫子跟着身子被甩的直直的,有时还发出啪啪的响。二毛神迷,呆呆的看着,一动也不动。蹲着的大黄狗吓了一跳,一起身奔到了远处的树下,两只眼盯着王老汉,吐着舌头。
一趟打下来,王老汉微微有些亢奋之色;依然不喘息一下,呼吸还是那么均匀。拄着木棍,王老汉看着二毛:“怎么样?看得懂吗?”二毛摇摇头;比先前倒胆子大了些;大黑眼睛透露出掩饰不住的渴望。
“呵呵;功夫,一辈子的事儿。什么时候人生的路走到了尽头,什么时候你对功夫才能有真正的见解。”王老汉摇着头感怀道:“师傅的这些理论,也只是些不入门的胡言。”
“那还有比师傅厉害的人吗?”二毛歪着头,睁着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有啊!”王老汉露出一丝微笑,“功夫上,见解上,理论上;都有。很多的。”
“哦。”二毛不知怎么噎住了想要夸赞师傅的话。
“嗯;来吧,师傅教你一些基本功。”
“二毛能学吗?”二毛欣喜的直了直身子。
“嗯。”王老汉点点头,伸出了左手。
王老汉抓着二毛的手,教他握棍的方法;再而又教“形”怎样打;后而是“式”。一遍遍,一点点;不厌其烦的教着。少了往日对几个徒弟的喝骂。
残阳又西挂,微风徐徐,蛙声四起;村内,又高亮起各种牲畜的叫声,——牛哞,鸡咯,狗汪,还有麻雀的唧唧喳喳……悄然构成了一幅乡村晚归图。还有那挨家挨户的袅袅炊烟,天边的条条朵朵彩云,河滩中大片大片明晃晃的光,路上拉着牛、驴、骡子,赶着羊群的人们……
都拉着长长的斜影儿:老杨树,土坯房,远处的山沟;蹦着的,走着的,跑着的……
秋天的风,收庄稼的时候快到了。
“回去吧!”王老汉闻着清凉的风,收回手道。
“嗯。”二毛递给师傅木棍。“就扔那儿吧。”王老汉笑着点头示意。二毛扔下木棍,又去拿了碗筷,看眼师傅,见师傅点点头,叫着大黄狗出了院子,往村长家走去。
王老汉看了半响,又将目光看向了西边山头上的落日,怔然出神。墙边儿的杨树叶子哗哗的响着,清凉的湿草香传到鼻喉,让人感到一阵的清明,心中怦然悸动。风愈凉,天渐暗。王老汉拍拍手,取下腰带上别着的烟杆儿,放上点儿烟叶沫儿,点了火,又坐在门口熏了起来。
天刚黑不久,二毛小跑着端来了饭菜。傻笑几声,等师傅吃完了,又拿着碗筷回去了。一路小跑,带着大黄狗;王老汉在院中看着,他没有去送。二毛胆儿小,他知道,可他不能护着他一辈子!

  (九)
二毛的资质叫王老汉的心中得到了不少安慰。心里做事儿,不吭不响的,其实是心里明白。这几天他过得很高兴,由心的高兴;当然,抛去孤寂的夜晚,那忍不住的回想……
“师傅!”
王老汉抬头向外面望去,收了脸上淡笑;初一听声音,他就知道是谁。
“师傅;明天我成亲!”二猴子一人笑着扒在墙上说道。他没有进来。
“噢。”王老汉淡淡的回了一声。就如他的脸。
“师傅要来啊!”二毛并不在意师傅的脸色,笑着说道,“明天中午。那师傅教小师弟,我再去告诉别人一声。”二猴子说完转身走了。
王老汉低着头呆了一会儿。
自大徒弟死后,也就是黄明来了两三趟,其他几个徒弟,王老汉早就死了心了。也曾想过:是不是自己把真东西藏着掖着没教,老天才会给自己如此的报应?
二猴子的婚事儿办的很体面。有钱人了嘛。王老汉没有去,二猴子爹来叫了两回,也就是做点儿场面话而已;二毛去了,王老汉叫的,给拿了九块钱,二毛的路还很长,但凡有个困难呢。
听着响彻村里的欢闹声,王老汉一个人坐在石阶上熏着闷烟。
柳叶儿柳叶儿黄,秋风已见凉。
城里又来了一批鬼子;各地也都不再有明面上的安稳了。最近传言总是很多,如那秋的风。
“师傅;问心枪为什么要用棍子练啊?”二毛喘息着拄着木棍。小小的身形,总是愿意流那么多的汗。
“你看它少了什么?”王老汉坐在石阶上含笑的问,手里端着烟杆儿。
“枪头。”二毛摸不准师傅的意思。
“懂了吗?”王老汉吸了口烟,笑着问。
“嗯——”二毛的眼睛越睁越大,“功夫不为杀人,不管什么时候。”
“嗯。”王老汉欣慰的点点头。一个小孩子,能把自己的那么多的理论记到如此程度,已经很是不易。“这是功夫的本质道德。你要知道,杀人与否,只在那一念之间;有那念头,拳头也能杀人!”
“哦。”
“都记好了吗?”王老汉磕掉烟灰问。
“嗯。”二毛少有的信心十足。
“那给师傅说说。”
二毛露出几分兴奋炫耀之意,很认真的将师傅所传授的理论都一一讲了出来。王老汉的笑容越来越深,来源于心中的满意与欣赏。
问心枪,将随着自己会失传了,自己对不起祖宗;可是,二毛,会光复它!自己并没有违背发过的誓,问心枪一直都没有传过外人,包括现在;那只是自己个人的理论,教二毛的也是,二毛的路是自己踏出来的……
老的不死,新的就不会出现,乃至光大。
“来,过来。”王老汉冲二毛招手道。二毛放下手中的木棍,过去,坐到了师傅的身边儿。
“这套功夫不能断了!你得想办法传下去。”
“可是二毛还不会。”二毛小声地说道。
“第一个练功夫的人也什么都不会啊!何况师傅已经给你指明了方向了。”王老汉摸着二毛的头,道。
“噢。”二毛轻声的应了一回。
王老汉没有在意,轻轻的摩挲着二毛的头;复又将目光看向了远处的山沟,手静静的搭在了二毛的肩上。
“等‘形’练得差不多后,你就用大毛的那把枪练;不过也不能忘了用棍子练,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住了吗?”王老汉偏头看着二毛,问。
“二毛不会杀人的!”二毛抬头天真的说道。他的大眼睛可以证明。
“嗯。练武的人要有一颗包容的心。”王老汉收回手,指画着天地,“就像这天地,能容万物;好人,坏人,老虎,苍蝇。……
“天地的规矩是什么?”王老汉忽又转头看着二毛。
“不是人吗?”二毛想起了师傅教过的理论。
“不是;人不是。”王老汉笑着摇头,“生老病死,酸甜苦辣,爱恨情仇。……;万物共存,平等自由,互食互补,无而有无。……天地也会发怒,当看到让它愤怒的事;这就是有东西违反了它的规矩。”王老汉柔和的看着徒弟。
“太极生两仪,为什么不是人生的天地呢?”
“太极分化融合、平衡了阴阳,所以才有了两仪;所以,人当学‘太极’的‘德’。不是去掌控天地,人力是所不能的;而是感悟天地之道,完善自己的人生路。所以说是:道生了德,德生了天地;天地的规则是在‘护道’!
“所以:没有人能不死,没有人是活在蜜罐中的,……;残杀其他物种,就要遭到‘回报’,没有‘存在的’能长久的统治他类,‘能动的’吃‘不会动的’——死了之后,又养活了‘不会动的’,如那阴阳图——是互补的,是一个大循环,当存在的不再为了不存在的争斗时……”
王老汉抬头看看天,没有再说下去。
“你要记住:‘德’存在的本意,是为了护‘道’!‘道’都没了,‘德’也就不存在了;倘若‘道’还在的话,没了‘德’,没了规矩就会混乱!”呆了半响,王老汉继续说道。
“是他们那样吗?”二毛的大眼睛含了泪。
“嗯;他们违反了天地的规矩。”王老汉知道二毛说的是哪些人,“他们的结果已经注定了。”
“可是已经伤害了好多人!”二毛的泪流了出来。
“起什么因缘,得什么结果。天地是最公平的;因为他要‘护道’!”王老汉心中也在酸痛。
日子过的很快,村民们已经开始张罗着收割庄稼的准备。镰刀、牛车、平坦的场地……都不能少了。树上的叶子也黄了,四处的蛙鸣也少了;失了往日色泽的草地的上方飞满了不停叫唤的蚂蚱,河滩的边儿干裂了……风也带了点儿悲凉之意……
“这把枪是师傅的家传;师傅要带走他,你日后一定要寻回来,知道吗?”王老汉摩挲着手中的问心枪,对一旁的二毛说道。
“师傅要去哪里?”二毛着急的有些不安。又要哭了。
“做一些该做的事。”王老汉的话很平静。
“很远吗?要多久?”
“不会的;师傅在前方等你;等你到达师傅的这个高度,你就会明白了。”
“哦;那师傅会回来看二毛吗?”
“师傅会一直看着你,看二毛有没有偷懒。”王老汉溺爱的摩挲了下二毛的头,他的笑很温和。
“嗯!”
多少次了?王老汉也不知道;他看着二毛的样子,眼前总忍不住晃出大毛……
王老汉走了,扛着他的枪,提着半坛子酒。二毛在哭,望着师傅的背影,是他眼中的天地的唯一;模糊了,没有了。二毛哭着跑上了山头,又看到了那道身影。
又剩下他了,还有那条狗。
秋风一起,是要变天了。
天是阴沉的,就好像那天,是要下雨了罢。风在吹,凉凉的;卷起了沙石,落叶;树上的枯叶也在唰唰的响着,响在人的心中。
大风卷起枯叶
扯断几许乡愁
没有 没有
狂沙迷了我眼
埋没多少往事
呵呵 呵呵
大风卷起枯叶
谁能看了不闷
不能 不能
狂沙迷了我眼
还剩多少浊酒
半坛 半坛
路上又多了一种声音,有些狂放不羁。
王老汉眯着眼,微微摇晃的走着。扛着枪,饮着酒,沿着崎岖的小径;眼神有些迷离,不知醉在了何处……
风更冷了些,天更沉了,开始飘起了雨滴,四周树上的枯叶愈发响个不停;没有了生机一般的世间,使得黄昏更加昏沉了。翻山越岭,踏着泥泞,王老汉始终冲着一个方向。恍惚间似看到了大徒弟那夜也是这么走的。
王老汉我今年六十五
无妻无儿亦无苦
想当年我只手能擒虎
一坛浊酒笑江湖
呵呵呵
一杆长枪握在手
多少英雄尽诉苦
叹时如光
王老汉我今年六十五
……
《王老汉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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