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傲月寒

系列回眸:本文系月裹鸿声“飞花青离”系列第六部。前五部分别刊发于武侠版2009年3月下、4月下、9月下、2010年1月下、3月下。本系列主要讲述了全家惨遭奸臣所害的将门遗孤青离为保全自己与姐姐紫迷的清白之躯,被迫化身为飞花楼的女杀手柳不恕,又与京城名捕沈云舒、沈天翔兄弟爱恨纠缠。在上一辑的故事中,一颗榴莲引发了一场血案,而在历尽种种磨难之后,青离终于决定放下包袱,敞开心扉与云舒在一起,然而公主与王子的幸福童话,却并没有在她身上重演……

楔 子

天顺八年正月,明英宗朱祁镇病危。

一切的事情原本都起自他二十二岁那年的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本来也算是少年的可爱之处,可惜,他的轻狂,代价却实在太大。

然后,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十六年,土木堡、北京保卫、南宫、夺门、于谦之死、“还乡团”的兴起与一个个的覆灭……

每一件事都好像一流编剧的剧本,当所有观众都以为事情会向左发展的时候,结局却猛地甩向右边,在过后的几百年里,一直被人唏嘘评述。

云谲波诡,血雨腥风,刀光剑影,大起大落——也许这位皇帝本人,是并不想活得这么精彩的。但不管怎么说,都过去了,在享受了两年难得的安宁之后,他走向了生命的终点,同时,也让那原本因他的轻狂而起的所有事情,都走向了尾声,包括青离的故事……

皇上病危的消息虽然隐隐从宫里传出,但满街的路人却大多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其实也不会特别在意。京城的正月,繁华依旧。

云舒此刻正牵着青离在街上逛,嘴里好像含着个核桃,一天到晚都咧着合不上。而青离一手拉着云舒的袖子,一手拿着两根糖葫芦,吃得满嘴都是,头上簪了朵傻乎乎的绢花,一样傻笑着,乍一看真像平常人家不谙世事的少女。

两人东看看西瞅瞅,路过一个花嫁喜铺,云舒突然停下了,问:“明年开春,选个黄道吉日成婚如何?”

因为最近两人一直甜甜蜜蜜的,青离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不过女孩子家,多少装一下矜持也不算太矫情,于是嘻嘻笑道:“你急什么啊?”

“因为想要晚上也在你身边啊。”

“不羞!大街上说这个!”青离闻言,脸噌地红了,狠狠给了云舒两粉拳。

“不是不是!”云舒一边躲,一边辩解,“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听说你最近经常半夜大喊,是做恶梦了吧……”

青离一怔,确实,连着数天都在做同一个噩梦:一座阴森的桥下,血河滚滚,她抓着云舒的一只手,吊在桥栏之上苦苦挣扎。这时,桥下却忽然跃起许多脖子有几尺长的人头,血淋淋地幻化出各种形状,发出凄厉的声音:还我命来!还我命来!突然,那人头又化为血手,无数只手同时抓住她的脚踝,拼命往下拉,云舒在上头猝不及防,一下没有抓牢,她便被拖落那血河地狱……而每当此时,青离都会大声惊叫着醒来,一身冷汗,在枕头上喘息许久才仿佛回到人间。

她安慰自己,只不过是个梦,但内心深处,又怎么会不明白这梦的来由呢?

石亨的死她亲身参与过,而另一个策划“夺门”的阴谋家宦官曹吉祥,在前些日子被凌迟于市曹,她也亲眼目睹了。如今,所有一切的罪魁祸首,也成为尝尽人间冷暖的受害者,正躺在龙榻上奄奄一息。似乎叫“报应”的那个东西,正在挨家挨户地敲门了。所以迟早有一天,也会找上她的吧。

以前,青离对报应完全不屑一顾,反正已经一无所有,而现在,她才知道一旦拥有了什么,是那么地害怕失去。这种害怕,像心里的一根刺,在幸福深处散发出锥心的疼痛,以至于在最为惊悸的时候,离开云舒的想法甚至会从她心中一闪而过。

云舒却丝毫不知道这些,看她发呆,关切地问:“怎么了,青离?”

“没什么,可能最近休息不太好吧。”青离回过神来,强笑道。

“看你,我们都这样了,你还是这个样子。”云舒有些嗔怪,“总是‘没什么没什么’,你自己扛不住天的,就算分我一半又怎么了?”

“这水粉怎么卖的?”青离苦笑一下,指着铺子上的货物把话岔开,有的事情,真的不是她不想说……

“姑娘要哪种啊?茉莉花儿的三钱,牡丹花儿的四钱,桂花的三钱半……”铺子老板热络地迎上来。青离本是为了岔话,自己平日是几乎不用胭脂水粉的,听了个一头雾水,含糊答应着挨个拿来闻闻。

“老板,要这种。”云舒突然很肯定地指着其中的一罐道。

“哟,客官真是识货,这种雪蕊梅花儿的是地道杭粉,精选开得最艳的白梅捣汁,掺以珍珠、香米做成的,配上这位姑娘,那真是鲜花配美人……”

云舒没理老板的絮絮叨叨,掏钱买下来递给青离:“认识这么久了也没送过你什么,这个拿着吧。”二两银子的东西,青离也没推托,拿过来闻了闻,果然与众不同,一股清香沁人心脾,于是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味道的?”

“啊?我不知道啊,但我知道燕燕喜欢。”

“燕燕是谁?”青离听到这么个女孩儿的名字,皱眉问道。

“燕燕……”云舒刚想说,突然做个鬼脸,“我不告诉你,谁让你有事都不告诉我的。”

“切!我还不稀罕知道呢。”青离白他一眼,抱着胳膊拽起来,“除了我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胸怀,谁还能看上你呀?”

“你记性怎么就这么好呢?你忘了就几个月前,谁因为我差点变成郡主驸马而掉眼泪的?”

“瞎说,我哪有?你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明明就有……”

正笑闹着,一顶颇为精致的小轿从远处过来,在行经二人身边时,一股微风鬼使神差地掀开了轻纱的轿帘。

青离看见云舒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不由也转头回去——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柔美灵秀的脸,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杏色的肌肤均匀细腻,两道淡淡的眉轻烟一般扫过一双脉脉含情的美目。如果要比喻的话,她整个人的气质就像一个淡紫的梦境,醒来仔细去想,也忘了究竟是什么内容,却有那种依稀的美好萦绕在心间。

但是,就算这女孩子漂亮,云舒素来也没有见到美人走不动路的毛病,这次是怎么了?青离不由有些奇怪。她还没来得及深想,云舒已经跑了过去,以她从未见过的失态,追着人家的轿子大声喊着什么。青离听清他喊的内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轻梦——是你吗?轻梦!”

“大胆狂徒,这是当朝秦尚书家的小姐,何等的清洁高贵,你也敢来滋扰?”轿前的一个武士一横手臂挡住云舒,大喝道。

“你说秦尚书的小姐?”云舒别的都没听到一般,因为这句,却更加发疯似地喊道,“轻梦,要真是你,就出来见我一面!”

轿子的锦幔一下掀开了,传出娇脆而惊讶的女声:“你怎么知道我姐姐的名字?”“姐姐?”云舒愣住了。

“难道……难道,你是云舒哥哥?”小女孩儿看着他,歪了歪头,突然道。

“你……”

“我是梦瑶啊,你没见过我,我可没少听说你呢。”梦瑶笑了起来。

云舒在记忆中飞快地检索着,秦梦瑶?对了,听说秦尚书原是有两个女儿的,小的一个因为过继给老家的亲戚了,因而从没见过。以前只是听到过这么个说法,似乎这人并不真的存在,而此时亲眼目睹,一种真实感才扑面袭来,何况,她与轻梦长得竟然如此的相像!

“今天我第一天到京城,还没拜见父母,哥哥以后多来我家玩儿吧!”梦瑶一笑,款款上轿,精致的小轿又轻轻地摇摆起来,远去了。

云舒站在那里,怔怔地,整个人处在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中,心中许多往事一起涌上,有很多话想要追上去告诉她,可又哑然失笑——毕竟她不是轻梦,不是那个跟他共同经历过十几年点点滴滴的女子。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叹口气,摇摇头,准备往回家的路上走。

然而,他突然发现,身边好像少了点什么。没错,是青离!

他心头猛然一紧,真的,如果换个位置,青离正在和他甜甜蜜蜜的时候,突然一把推开他尖叫着去追另一个男人,他的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一时懊恼极了,自己明明也是那么地在乎青离,可为什么在刚才的那个瞬间,竟然把她忘得一干二净?还有什么说的,赶快去找人啊!

在小半条街外,他看见了青离。不难找,人来人往的街上,只有她一个人是一动不动的。那种繁华中的落寞,显得格外悲凉。

云舒左顾右盼一下,这不是刚才他们买水粉的那条街?想必,青离看见他跑,第一反应肯定是追着的,但一瞬间她发现即使追过去了,要干什么呢?难道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争夺男人的戏码吗?于是她停了下来,看着他从自己的身边一闪而过。

“青离……”云舒慌忙迎上去,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只、只是……”“没什么,我认识你多久,她跟你在一起多久,我心里有数的。”青离看着他,很平静地道,嘴角甚至还扬起一抹微笑。

她若生气还好,这一笑,云舒的心直往下沉,忙道:“她不是轻梦,只是长得像而已。”“我耳朵尖,听见了。”她还是淡淡地回答。“那……”云舒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人不可能时时刻刻照顾到别人的感受,即使对方是自己很在意的人,可这话这时由他来说,怎么都像是在找借口开脱。

“我以前想过问你,要是突然发现轻梦没死,你会选哪一个。”青离幽幽地说,“现在,我知道了。”“对不起,青离……可她并不是轻梦,并不会影响我们……”云舒努力地道歉,尽管他也知道道歉不过是把板子上的钉子拔出来,那个伤口却不会因此而消失。

青离叹口气,心里说,那女子是不是轻梦真的关系不大,只要我终于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候补就好了。但转念一想,毕竟云舒并没有刻意隐瞒些什么,这点比她自己做得好多了。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完满的,若不想放弃这段感情,就别钻牛角尖让自己徒增烦恼了,于是缓和了语气:“过去的事情,都算了,别隔三岔五地给我唱这出就行。”

看云舒得了大赦般地在身边巴结起来,青离怄得又有点想笑,但是毕竟,心中已经仿佛多了一片阴影,一路回去,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与疏离。

秦梦瑶比轻梦小五岁,当秦尚书还是一介布衣时便过继给了他的堂弟夫妇。然而世事多变,时过境迁,如今,堂弟夫妇皆已过世,秦夫人又思念女儿,便将她从老家接来,如此,竟似宝物复得一般。作为秦府老交情的沈府,第二天便得到了正式请帖,受邀去秦家共同庆祝一下。

沈家老两口和云舒都去赴宴了。天翔自打上次的事以来,有日子没在家了,听说是去了蒙古一带;而青离素来不是个爱凑热闹的,跟秦家人又不熟,便也没去。

宴会的规模不大,也就秦家和沈家的直系亲属几人,酒过三巡,长辈们的话开始多起来,云舒因为心里乱,没怎么吃喝,抽个空起身到庭院里去散散心。突然,他背上被什么轻轻地打了一下,回头一看,居然是梦瑶——这场宴会本来的主角不知何时竟也金蝉脱壳了。

“梦……秦姑娘?”他不知为何差点以叫轻梦的方式称呼梦瑶,想起跟人家才第二次见面,幸好改口得快。“云舒哥哥,你破过许多案子吧?”梦瑶站在那里,很恳切地看着他。“……也不算多……”云舒支吾着,不太敢看她的脸,明明知道不是,可还是会觉得心里经受着巨大的撞击。

“听说哥哥差点跟姐姐成婚了,哥哥是真正喜欢姐姐的么?”梦瑶昂着头继续道。由于生长环境不同,虽然静态时看,她与轻梦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一说话做事,就显出了卓然的相异——她少了一分优雅矜持,却多了许多爽直娇憨。云舒一个发愣,没料到这丫头说话这么直。他不知该不该把当年去求秦夫人的事情说出来,因为他的喜欢,才逼迫轻梦走上绝路……半晌,他只是苦笑一下道:“你还不知道你姐姐为何去的吧?”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来找你的。我觉得姐姐自尽的事有蹊跷。”

“啊?”云舒心中最敏锐的一点被一下刺中,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

“云舒哥哥以为她是气不过爹娘出尔反尔,或是她不喜欢哥哥?”

“难道不是?”云舒的眼睛骤然睁大。

“姐姐跟我说的十句话里有八句都跟哥哥有关系,改许给你,她高兴还来不及,反而自尽了,不是太奇怪了吗?”

“她……提到我……真……不是天翔?”这句话像颗重磅炸弹,让云舒半天反应不过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轻梦居然可能是喜欢他的。

“姐姐跟我虽然一年见不到几次面,但她很疼我,我跟她也聊得来。她跟我说的,一定都是真心话。”

云舒陷入了一种又悲又喜又有些不敢相信的情绪中。喜的自然是轻梦的感情,悲的却是即使双方相爱也已经错过。而他万万不敢相信的是,轻梦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呢?明明那时哥哥风头无二,而且,如果轻梦喜欢的是他,为什么要悬梁呢?

“除此之外,姐姐出事后,我赶到京城送她最后一程,还发现有的事情不对。”梦瑶继续道。“什么,快说啊!”云舒方才还记得刻意与眼前人保持距离,可这会儿却完全顾不上了。

“姐姐有个贴身丫头,叫扫红的,在送灵的时候哭得特别厉害——可是你知道,哭也是能看出蹊跷来的,她那不像是伤心,倒像是在害怕。”

“那个丫头现在还在府上吗?”

“听说打发出去配人了——你听我说完,还有,姐姐有一对玉玲珑的耳坠,最是喜欢的,可我在收拾她的遗物时,却发现首饰盒里只有一只,另一只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些你跟家里说了吗?”云舒急切地问,就算外行人,也能感觉到这些都是重要的线索。

“自然说了,可爹娘他们闪闪烁烁的,反而还叫我不要声张。”

“不要声张?”云舒惊讶地重复一遍,哪有父母看女儿死得蹊跷,反而不要声张的?正是因为这点太奇怪,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闯入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事情一旦关系到女儿家的名节,“打落门牙和血吞”就变成普遍情况了;何况,耳坠是成双成对之物,不管是放在盒子里还是戴在身上,都没可能只有一只,然而,它又有贴身私密的含义,作为传情信物最合适不过,难道轻梦真的与什么人有私情?

如果当真如此的话,她是真心相悦、一时糊涂,还是迫不得已?

而那个人又是谁?虽然种种迹象表明轻梦确实是死于自杀,但按大明律,与未婚女子私通者,当杖刑甚至流配,更重要的是,即使云舒不是捕快,他也不可能不想知道那个人的身份啊!

“我以为姐姐是把它送给哥哥你了。”正想着,梦瑶继续说下去,打断了云舒的思路。“没有,我不曾收到任何东西!”云舒吓了一跳,急切地辩驳道。

“哥哥别急,我知道不是你。我那时在家里暗中问过,听说姐姐出事的那天,上午还戴着那耳坠,夜里出事时却没在耳朵上,这中间只隔着一个下午。可我又听娘说,那天下午你在她那儿软磨硬泡,所以怎么可能收得到呢?”云舒带点敬佩地看看梦瑶,这小丫头简直是长相像轻梦,头脑像青离啊。

“今天晚了,”梦瑶看看天色,提议道,“我再私下打听打听,明天就跟哥哥一起去找当时的丫头扫红,好不好?”

“好的,就这么定了。我回去也找人商量一下,也许能把这些事情都串起来也说不定。”

“哥哥要跟人商量?”梦瑶冷不防地提高了声音,有些愤怒起来,“这是能跟别人说的事情吗?”

“啊,不是,我是要跟一个懂案子的人商量,她的口风很严的。”

“谁?对了,听说哥哥的身边现在又有了个女子,很能破案子的,快成婚了是不是?你要跟她说!”

“她不是外人……我只想更快把事情查清楚……”

“对哥哥你来说她当然不是外人,”梦瑶的脸涨得通红,眼神也变得尖锐起来,“可对我姐姐来说,她是什么?”

云舒看着气呼呼的小丫头,没有继续辩解。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没什么问题,因为青离是个能理解别人痛苦,明白世界上有很多不完美的人,如果她知道这件事,并不会轻视或者嘲笑轻梦,告诉她的话,相信可以更快破案;但从梦瑶或者轻梦的角度,一定是不希望如此——轻梦甚至不惜用死来隐瞒的事情被一个外人,或者甚至说,一个情敌知道。

在两种都没有错的想法面前,他决定还是自己先让一步。而看他终于点了头,小女孩也转怒为喜,伸出小手指来:“那我们拉钩上吊,说定了哦,不许跟任何人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云舒本来只是应和着做这等幼稚的事,但看小丫头高调的语气和夸张的动作,突然间他觉得眼前景象模糊了,与一个留着总角穿鹅黄衣裙笑着唱童稚歌谣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眼眶不知怎地湿了,过去,过去到底是人世间怎样的一个东西呢?

青离和之前一样,一个人在家坐着,玩填字谜。所不同的是,这次是云舒还在京城的时候。

这些天云舒都是早出晚归,她知道,是跟秦梦瑶一起。云舒告诉过她,梦瑶有私事托他帮忙,因为是私事,所以不方便解释得很清楚,但请她信任他。

青离突然有点羡慕那些能说出“不要去嘛,人家要你陪啦。”或者“你给老娘去一个试试!”的女孩子,然而,羡慕正是因为她做不到。她的实际表现是,低头想想,心里不高兴,但觉得对方说得在理,又找不到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反驳,就面无表情地点头了。也许,个性太冷静,什么都讲逻辑的人真的不适合恋爱?

云舒倒也不是不考虑她的感受,晚上回来会对她格外热络,但越是这样,反而让青离的心一沉一沉的。人对别人出乎寻常地好,很多时候都是跟负疚感成正比的。青离正是感到,那好的程度,已经超过了应该有的。如果云舒真的只是想帮个普通朋友,一丁点都没动心的话,他不会内疚到如此。

感情这种事,很难说的,就像她自己,开始还不是刻意不去爱上云舒,但结果如何呢?青离不是不信任云舒,她是不信任人类。但是,也没有办法啊。就算她这次把云舒拉回来,又能怎样呢?梦瑶已经出现了,以两家的交情,他们难免会有接触,如果自己和梦瑶两个都是秦轻梦的候补,你说时间一久,谁会赢?

再甚至,自己利用云舒之前的承诺逼婚,婚后还不是有几十年的路要走?如果云舒的心真的偏过去了,只是因为责任守着她这抹床头的蚊子血,心头却永远仰望着窗外的明月光,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还是听天由命吧,是她的,就不会走,不是她的,争也没用。想到天,想到命,青离心中又不由一悸:是不是,报应来了?

无论历史还是个人,想法往往都是阶段性的。楚王好细腰,唐朝却以丰肥为美;卫灵公与弥子瑕宠爱浓时,咬过的桃子是“因为好吃才送我”,心意转了,却变成腰斩的罪名。当觉得一个人好,便不自觉连带想起的都是他的好处,而脾气上来,关联的永远都是他得罪你的地方……到底什么时候的想法才是对的?答案永远是“现阶段”。柳青离此时就陷入了一种悲观的状态。

已经快一个月了,云舒还在忙梦瑶的事情,而且糟糕的是,整个过程从不对她透露半句。再骇人听闻的已知,也没有无害的未知那么令人恐慌。青离心底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他已经不能自拔,因此才迟迟不能办完这个委托。

这怀疑并非没有道理。如果她和梦瑶两人排放在一起,论甜美,论年轻,论出身,梦瑶身上都会打上一个大大的“胜”字,而云舒的感情,本来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东西,此时也变得不确定起来。而且,如果青离的过去是个正常人,她也许会鼓足勇气,即使会失败也要去跟梦瑶公平地竞争一番,但是现在,由于良心上的不安,她内心深处连自己都觉得得不到这份感情是应有的惩罚,这种暗示让她毫无斗志,只觉得力尽神疲,想要退缩。

而促使她最终放手的一记敲击,来自于秦尚书的夫人。

秦夫人是秘密把她找去的,听到这消息时,青离已经大概猜到是为的什么事了。“柳姑娘,你的事我们老两口也听说了一些……”老妇人如此开场,她的面容慈祥典雅,神色恳求且为难,说话也没什么架子,正是吃软不吃硬的青离没办法应付的类型。

“你是个好姑娘……可是,看在我这老婆子一把年纪的份儿上,原谅我为人父母的,多少都有些私心……我看见梦瑶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如看见自己那苦命的女儿轻梦一样。”秦夫人说着,眼角竟有些泛泪,忙用衣袖擦了,“轻梦生前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与云舒共结连理,如今梦瑶来了。这几天工夫我看她与云舒也十分投契,或许,这就是前生的冤孽吧。”

青离心中本有些不解,云舒不是说轻梦是因为不喜欢他才自尽的么,为何秦夫人会如此说话呢?但这时的她感觉太累了,仿佛扛着一个包袱走了几百里的路,或是旷日持久地锯木头,那种干涩的疲倦,让人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还是默默听秦夫人说下去。

“女儿是我的心头肉,让她做小我一定是心疼的。但让我们以权势压人,非要梦瑶做正室,我的心里也觉得委屈了你。京城的官宦我们家也算认识几个,有几家的公子人品才华都不错,并不比云舒差,若是老爷和我认你为义女,再为你牵线搭桥,必定能全你一桩好姻缘,因此……”

“谢夫人费心,不必了。”青离沉默了这么久,终于开口打断了她,“小女出身寒微,想嫁入沈家,已经有不少人在后头戳脊梁骨说是拣高枝攀,自觉亦颇辛苦。如今,我只想回乡找一个殷实忠厚的成家,安乐富足一生足矣。”

个人辛苦个人知,秦夫人当年出身不如丈夫,没少受那些爱嚼舌根的下人的闲气,听青离这么说,倒也心有戚戚,便没有多坚持。青离当然不是真的想随便找个人成亲,但去意却并不是假的。

尚书的女儿,断没有做妾室的可能,虽然秦夫人刚才说不愿意委屈她,但真要僵持起来,你说她会向着自己的女儿还是向着外人?而且,不光是秦家这边,云舒的家人嘴上不说,心里是支持她还是支持梦瑶,还不是明摆着的么?

至于沈云舒那里,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如果她硬要争,即使争到了,也许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他也会视梦瑶为生命中的遗憾,而她只是身边不得不尽的责任而已。

所以,在所有骄傲都还娇艳盛放的时候,放手吧……让这风烛残年的老妇得偿心愿,让自己留有最后一点知道进退的尊严,让他因自己的离去而寻寻觅觅,做他心头永远也忘不了的那颗朱砂痣吧……

出了秦府,冬日的太阳白亮而刺眼,青离仰头看着银蓝的天,长长的水袖垂到地上,没有想象中那种巨大的伤痛,反而有一抹轻松。跳出圈外,可以看得更清楚些。其实一开始,她是有冷静判断的,一个是官,一个是贼,这道鸿沟,注定了他们的疏离。只是,后来主观的情绪,让她依然无法自已地伸出手去。或者,这根本也是一个梦,所谓触手可及,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已。叹息……

但不管怎样,既然结束了,那就干净利落地结束吧。不要见他,不要说什么,那会让自己再次乱了心意。也许,可以全心全意地去找姐姐了?不要依赖谁,像苏孽瞳带着苏妖一样,一个一个地去重游所有曾经路过的城市,重演所有经历过的事情,总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

青离这样想着,轻轻地笑了起来。她要在入骨蚀髓的相思逆袭而来之前,尽情享受这回光返照的潇洒……

天下之大,青离发现自己还真是没什么地方可去,能想到的,只有飞花楼了,可能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意义,只是一种情感上的寄托,就像人累了倦了,终归还是想回家一样。那么,就回去吧,要找姐姐,至少也要有一个出发的营地。所以,她用胭脂在房间的铜镜上留下四个秀逸的字:不如归去。然后准备离开。

胭脂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她突然发现这是前几天云舒在集市上买给自己的那盒。可叹这才经过多少日子,竟是恍然如梦。

带,还是不带?她将那胭脂拿起又放下,最后,还是将它放入了行囊。

如果只是不看不听不想关于他的一切,那就不是真正忘了他,反而是在强迫自己对他加深印象。若是能天天用着他送的礼物,却一笑处之,才算真正放下了吧。然而她,到底是想还是不想真正忘了他呢?

秦淮艳地,灯火浮江。各个楼阁,争奇斗艳,你有玉容赛月,我凭娇语欺莺。舞舞,舞低杨柳,歌歌,歌尽桃花,迎来送往,最是世上繁华喧嚣,韶华虚度,反为人间空寂凄凉。

青离也曾想过还会再来这个地方,却没想到心情是如此的惶惶。

她绕到飞花楼的后头,从一个暗门摸进去,不巧的是,心绪正低时,却迎面碰上了柳明凤。

“哎呦,我家的头牌怎么回来了!”老鸨抚掌大笑起来。“妈妈休这样说,小沐听见又该算计我了。”青离低头应了一句,径直往自己以前的房间走。

“她还有什么好算计你的,听说你都快成良家妇女了不是?”

“从今以后,怕是又要跟她抢饭碗了。”

“怎么回事!”柳明凤的柳眉倒竖起来,“难不成还有敢玩完不要你?你还不赶紧宰了他?”“没有的事,打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想太多了。”青离看走不脱,只好停下来应对,叹口气道。

“切,谁信啊。以你这种缩头乌龟的性子,若他不是先流露出喜欢的意思,难道你会主动动心?”

“好了,不说他也罢。”青离有些招架不住妈妈的毒舌,岔开话道。

“对了,信收到没有?”柳明凤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什么信?”

“托人打听到的紫迷的消息啊。”

青离整个儿转过来,完全呆住了,半晌才道:“什么消息,送出去几天了?”

柳明凤用手指支着脑袋想想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去掉一些细枝末节,再跟青离以前得到的消息综合起来,最后的解释是这样的:当时前来带走紫迷的是个老头子,但大家都明白,这不可能是正主,要不是受雇佣的人,要不就是经过变装的。青离也还记得,在朝云那里时听说过,紫迷的身后站着一个男子,脸没看清,但身怀不错的功夫,看来那人才是幕后的主使。只要是人,一路上总要吃住,总会留下形迹。虽然这人十分警觉,总还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据说两座县城之外一家客栈的粗使伙计,就见过那人的真实形貌。只可惜,那伙计是个哑子,又目不识丁,不会写字,但是,好在他不聋不瞎,凡听见看见的,高兴了、认同了则频频点头,手舞足蹈,愤怒了不同意则摇头如拨浪鼓,口中发出呵呵呜呜,凭着这样,他也可与人简单交流。

柳明凤打探到这点,托了一个画师前去,将人五官的各种形状大致画来,挨个儿让那哑子分辨。例如罗列好杏眼牛眼凤眼三角眼四白眼等等,让哑子指认其中一种,最后拼凑出一张面孔,让画师画出,大概与真人的样子不会相去太远。不过,由于这件事中间也是辗转曲折,托人再托人,柳明凤本人没有见到那哑子,也不认识作画的画师,画出来的图,也是从那边直接寄给青离的,写的自然是沈家的地址。

青离听说这些时,很想用头大力地撞墙……

此刻,她回到了飞花楼,而那封信,大概也正在沈家躺着了。老天爷真是存心跟她开了个大玩笑,就差这么几天,为啥就不能让她收了信再走呢?所以眼下怎么办?跑回沈家去说一句“我是来拿信的”然后再跑掉?可能吗?

想了半天,青离皱眉道:“妈妈,可不可以叫那个画师凭记性再画一幅?”柳明凤一怔,但猜也可以猜到青离面临的问题,于是叹骂道:“死丫头,想麻烦死老娘啊!”虽然话是这样说,还是一扭一扭地去安排了。

青离看着她的背影,心底涌上一丝温暖——自己都已经有些半绝望半放弃了,而妈妈还这么不辞辛苦地忙活着。

柳明凤不是个好人,从来都不是,她爱财如命,放荡贪淫,飞扬跋扈,逼良为娼,但她对自己,真的是不错的。

记得幼时有读过佛经上的一段公案,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但有一天在路上差点踩到一只蜘蛛时,竟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脚放过了它。当时青离不能理解,觉得那是胡说。世上的人,只有好坏两种,既然是十恶不赦的大盗,怎么可能会发善心呢?然而后来,她渐渐长大,才明白,世界就是这么奇怪。

青离走进自己的房间,因为太久没回来,各类东西都放在何处几乎全忘了,一个个找起来麻烦,想到恐怕要长住了,她索性彻底收拾一遍,重新安放。

翻到一个老藤木箱子时,伴着飞扬的灰尘,却不意从箱底啪地掉下一本薄薄的册子来。青离一边咳着,一边捡起来看。拂去浮灰,封面是楷书写的几个小字:神机之法。她不由一惊,因为这是父亲的笔迹,忙翻开来细看。

“二月十二日,制铁砂炮弹,试射,大增其威。”

“五月二十三日,某二人龃龉……遂置火药一钱于火铳膛中,铳炸裂,颇伤士卒,幸无大碍。”

熟悉又潦草的字迹在青离的眼前跳动,让她的眼不禁变得水蒙蒙的。看来这是父亲当年做神机营统领时对火器的心得笔记,其中大到火器部队的阵法,宜于对应何种兵种;小到枪炮的细微构造,以及使用时的一些注意事项,都有极为详细且带有个人体悟的记述。

册子不厚,很快便翻阅过一遍,青离不由把这本手札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想要用身体去暖热它一样。这是十余年前家变时她们姐妹慌乱之中唯一带出的父亲遗物,可后来有一段却无论如何都找不着了,没想到此时却又突然出现。

如果,此刻的她知道后来即将发生的一切,也许会感叹,冥冥之中,父亲是正在保护着她的吧。

大概过了三天,柳明凤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传回消息,当时那个画师回老家奔丧去了,大约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青离听说这消息,又是急又是气又是自叹倒霉,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盘算着是等这一个月呢,还是去沈家拿现成的画呢?反正也已经耽误了这么久,不差这一个月?那怎么成,万一姐姐就在这一个月里出了事,自己不得后悔死?去沈家拿?可怎么有脸跑出去自己再跑回去,如此拖泥带水?要不,拜托苏孽瞳偷出来?得了,有找到神出鬼没的苏孽瞳那家伙的工夫,连紫迷都找着了。

青离正烦恼着,听见外头有一个声音传来,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思绪也被打断了。“这位客官,跟你说过了,本楼各样的女子都有,就是没什么叫柳青离的。来,您看看,喜欢哪样的?窈窕的丰满的?娇羞的开朗的……哎呦,挑花眼了吧?来,妈妈再给你介绍几个,这位叫小环,水葱儿似的,那个小翠,一笑俩酒窝,要是喜欢,两个都叫去……”这是柳明凤的声音。青离本想再仔细听听方才与她对话的那个声音,谁知叫她这一大套,拦得对方压根没机会插嘴。

“小七!柴都劈好了?还不回去烧火!”说时迟那时快,青离刚露个脑袋出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妈妈劈头盖脸地骂了回去。说时迟那时快,她还没反应过来为何妈妈会这样骂自己,就见空中有一道黑影嗖地飞来……

待青离看清那是牛犊子大小的一只巨狗,已经被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地上,面对着一口白森森的利齿,她一时吓得不轻——她干过再多坏事,也不记得曾经得罪过狗啊。

突然间,那凶恶大狗的嘴巴伸来,是想要咬断自己的喉咙吗?情势发展得太快,青离完全没办法躲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

没想到,当她以为不死也要破相的时候,突然发现落在脸上的是舌头而不是牙齿……那狗啪嗒啪嗒地在她的脸上舔起来,尾巴摇得跟朵菊花似的。

“燕燕,回来!”像月食过去一样,用力把狗拉回去的那个人一点一点地出现在青离的视野里。她一下子完全傻眼了。“青离,真的是你!我差点就以为这下真的见不到你了!”那人冲过来一把将青离搂进怀里,紧到她觉得肋骨都要断掉了,“跟我回去吧!”青离在度过了最初的错愕之后,渐渐有些冷静下来,轻而努力地推开他,答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你现在来找我,还是出于当前的心意,可若你喜欢梦瑶胜过我,就算眼下在乎我依然多一些,但以后迟早会在乎她多过我的。那时候,只怕你也后悔,我也难受,不如这样算了吧,彼此都留点好印象。”

云舒看着她,突然吃吃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自负能看透人心,这次却出了大错。”

“什么?”青离惊讶地问。

“我喜欢轻梦多过你,因为没人会比死去的人更好,这是多简单的道理,你竟然会不明白。而且,我从来没有想拿你去代替谁,也没有人代替得了你,你是独一无二的本尊,梦瑶却是个影子与替身,你说,谁会赢?”

云舒看着青离微微张开的嘴唇,认真地继续说下去:“还有,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对梦瑶的感情,明明知道她不是,还是忍不住会觉得心里有东西在冲撞。但是我并不是一个糊涂虫。如果因为这样就喜欢她,就想跟她在一起,那是一边伤了你,一边也伤了她——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当别人的替身活一辈子呢?”

“她托我的事情让我不要告诉你,我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云舒再一次将青离环过来,用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细细地说,“我心里在想,这就当是我对过去的一个告别吧。我要很用心地亲手为我那么在乎过的事情盖一座坟墓,然后就可以真的放下,好好地走一段新的开始。可我没有告诉你这个,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青离的鼻子突然酸酸的,她瞒着云舒的是比这个严重得多的事,而数次不打招呼就跑掉,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对不起。她揉了下鼻子,接着云舒的话问:“那现在事情办完没?结果好吗?你可以放下了么?”这本来是一个很正常的衔接,没想到,云舒的脸上却突然笼上一层死灰,半晌才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青离正想不通,另一件事突然闯入她的脑中,让她把这茬都忘了:“你出来时有没有看到一封信,是写给我的?”

“好像是有的。”云舒想了想道,“不过我着急出来找你,就没太留心。”

“信的内容是什么?”青离急道。

“你的私信我怎么能拆?”

“那信呢?”

“在家啊,本来想带来给你的,出来一着急,就忘了。”

青离没语言了……

“那现在好了,你愿意跟我回去了吧?”云舒拐回他最关心的问题上,执著地要一个答案。

而青离没回答他,突然又想到另一个严重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云舒嘿嘿笑。“快说!”青离的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哪有心思跟他开玩笑。

“燕燕,过来!”云舒一边打了个呼哨,把大狗拽过来,一边解释道,“这是刑部杜大人家养的狗,出奇的是特别特别喜欢吃白腊梅胭脂。前段时间我看你老是闷闷不乐,又做恶梦。我知道你这人性子傲,生怕有人拿你的出身嚼舌头,你着恼了便不辞而别——你这前科我是正经知道的,问你你又不肯说,我只得耍了这点小心眼,故意买白腊梅的胭脂给你。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青离满头黑线,想起来买胭脂时的那段对话,当时还在暗爽云舒竟然能知道自己的喜好,却原来,他是照着狗的喜好买的……

不过,她现在没心思为这等小事生气,反而满心都是震惊:她太小瞧沈云舒了,怎么说他也是经历过许多大案要案小有名气的捕头,今天他能千里迢迢地找来,以后谁保证他不会看穿自己的身份——其实若不是被强烈的感情蒙蔽,恐怕他早就看穿了。

虽然她想过如果身份被揭穿的可能以及应对的方法,但毕竟,那时还是作为一种假设在想,而这时,她感到这种可能性一下迫近了许多。

“怎样?跟我回去吧!”云舒不知道她的担心,还在迫切地追问。

“得跟她商量。”青离指着那边的柳明凤道。这明着的意思是对云舒的,而双关的则是她自己也打算听听妈妈的意见。

青离走进柳明凤的房间时,后者正在床头铺着一件宫裙,啧啧叹赏。

那宫裙是杏黄的镜花绫料子,上头孔雀线界出缠枝花卉,两条芙蓉绦下端结着剔透的明珠,整件衣物华美轻盈,优雅飘逸。相比之下,柳明凤身上的衣服就显得随意多了,只是她素日爱穿的一件淡绿小袄,因为爱穿,袖口等处都有些褪了色,她还专意做了两只袖套来保护着它。

“妈妈,我……”

“来看看妈妈的这条裙子,这可是当年苏州第一绣房出品,看这花叶,连脉络都清清楚楚的……”

“我找你……”

“看这料子,薄得跟知了的翅膀似的,难为它怎能裁成衣服的……”

“我真的有事……”

“瞧瞧,多新啊,说是刚买的也有人信。”

“你烦不烦啊!”青离在被无数次打断之后,终于怒了,嚷起来,“这裙子你挂橱子里十多年了,一次都没穿过,不新才怪!”

柳明凤抬起头,有些诡异地看着青离,半晌方才笑道:“你想被挂十多年,还是穿十多年呢?”青离不由后退了一步。原来柳明凤不止早就知道她想来问什么,而且还在这儿等着给她下套呢。如果她放弃了云舒,就没有任何被撕坏的风险,没有任何被磨损的机会,每当被他想起来,都鲜艳华美,永不褪色,而若是跟他回去,可能会面对很多生活的磕磕绊绊,吵吵小架,生生闷气,甚至有一天被揭穿了身份,就像整天穿着的衣服不小心就会嘶的一声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但是,宫裙永远比不了小袄的,是那份贴心与亲近,常伴左右,知冷知热。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这里,没有对错,只有选择。而这选择,是她自己的,没人能代替她做。

柳明凤看她不说话了,站起身来啪啪击了两下掌,唤了个小丫头进来:“去,把今早上的那呆子叫来。”“妈妈我还未定下来,你却叫他来做什么?”青离心意正乱,害怕见到云舒,慌道。她有些想跑,但统共只有一个门,已经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了,于是只好一闪身钻到云母屏风后头去。

柳明凤看着这些,不说话,也不拦,只是偷笑。

稍顷,云舒上来,有些惴惴地看着柳明凤。因为刚才在下面的房间等的时“下午跟我们说好二两的房钱,现在变五十两了!这无良的奸商,就赌着我们不敢走呢!”

“可现在正是进京赶考的时节,只怕绕着这丰县转一圈,再没一个客栈有空房的了。”

“你怎么那么能忍啊?我就算赶一夜的路,也不在这里过了!”

“好了好了,全依你……”

原来,云舒、青离二人一路回京,这日到了京郊的一个小县,唤作丰县,看看天色,有些不上不下,住下稍微嫌早,但再赶也到不了京城,二人还是先找了家客栈歇了。没想到的是,到晚上,掌柜的突然到青离的房间说要涨房钱,不给就马上走人,大概是赌他们人生地不熟,没地方去,想讹诈一笔吧,也难怪青离会如此生气。

“狗呢?”青离在马槽里找马,看云舒收拾停当过来,却不见了“燕燕”,不由问道。

“下午撞见杜大人的儿子,给他牵回去了。”

“这么巧啊?说起来还要好好谢谢那只狗呢。”青离笑道,随口又转了话题,“哎?我的马哪儿去了?”

“这儿不是么?”云舒扯过一匹黄骠马来,笑道,“夜色下看毛色深了,你就找不着了?”青离笑笑,未多在意,上马走人。

这些天来,虽然赶路辛苦,而且天气寒冷,但因跟云舒一起,青离却只觉得有说不出的甜蜜。不一会儿,黑店的事也被她抛在脑后,只是裹紧长袍,跟云舒并马而行,两匹马耳鬓厮磨之际,人也有些暧昧缠绵。

“对了,”走着走着,云舒突然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住。”“是么?”数九寒天,夜风凛冽,青离自然还是希望能有个地方住的,连忙问道。

“你可知道,这丰县有个别名叫‘外县’的?”

青离点头。这地方离京城近,地价却便宜一半,而且京城里的人际还波及不到,所以京城的官员富户许多都在这里置有独宅,蓄养外室或娼妓,以至于可以看到一片片小楼,座座精致,每一座都是一个十分密闭的世界,里头住的人几乎都不跟外界往来,也防范着外头的人打听。这样的宅子多了,整个县也得了这么个诨名。

“我知道一处宅子,原来是个官员的,后来人失了势,宅子也就荒了,离这里不过一炷香的脚程。”云舒又道,“不如我们去那里将就一夜,明早起来再计较。

青离心里有点不太乐意,觉得快成亲了,这个意头不好,但形势比人强,也并没反对。

很快,宅子到了,虽说荒废了,还能隐约看出当初的气派,坐拥一个独院,大堂也很宽敞。云舒带着青离摸过去,一溜房间的门上都贴着X形的封条,挂着“铁将军”,就在青离有些着急时,才终于发现顶楼有间没有锁的房门。

推开进去,房间的面积不小,陈设也还不错,一张万字雕花架子床,垂下柔绿的纱帐,不知当初为何没有被搬走;墙上挂着一幅美人图,画中美人香肩半袒,欲语还羞,很有些情色的意味在,但并不低俗;墙角处有两坛酒,有红绢封着口,看起来颇为考究。唯有一点让人很不舒服:房间独门无窗,简直像是个杀人密室,不过考虑到住者不好见光的身份,也可以理解。

“这一路冷得我啊!”云舒看见酒,先跑了过去,打开其中的一坛,没有酒具,对着坛子咕噜噜灌了几口,又把另一坛递给青离,“来,喝了暖和暖和。”

“这不明不白的,你就敢喝?”青离不无疑虑地看他一眼。

“酒这东西越陈越香,又放不坏,而且这家人不可能知道我们碰巧会来,难道还等着给我们下毒,你怕怎的?”

也许是被云舒的说辞打动,也许是被酒的香气诱惑,也许确是天气太冷,青离也拿过另一坛来尝了尝,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但青离的酒品如何,还有人记得么……

没有阳光,青离是自然醒的。当她睁开眼睛,并用余光瞄了一眼身边,不由拉过锦被来裹紧身体,脸上是火烧火燎般地烫。

浑身酸疼,头还有些晕,但对昨晚的事情她并非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该死的宅子!怎么就只有一间房间没锁,而这房间又只有一张床呢?这该死的酒!怎么就不偏不斜地摆在了屋里呢?这该死的自己!他从身后抱来,她怎么就没有抗拒,反而仰过脸去等待他的唇呢?这该死的男人!怎么那么贪馋似的吻住她——这就算了,她都摆出架势来,要是他不吻也未免太不给面子——可给一点面子也就好了,怎么还能得寸进尺地……

总之,事情来得太突然,让她一时有些没法接受。

从飞花楼出来时,妈妈说一路上他们肯定会出点什么事,她还义正词严地说不会,以前单独相处那么久还不是啥事都没有,这下可好,让妈妈知道,有的取笑了……这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让沈家的长辈知道,要不一定以为自己是个随便的女人,于是已经不高的分数必定再大打折扣……

对了,还有一个可能性……阿弥陀佛,希望没有那么“好运”吧,要是挺着肚子嫁人,那真是丢人丢到黄河里去了……那么,就赶紧跟他成婚吧。青离突然“下午跟我们说好二两的房钱,现在变五十两了!这无良的奸商,就赌着我们不敢走呢!”

“可现在正是进京赶考的时节,只怕绕着这丰县转一圈,再没一个客栈有空房的了。”

“你怎么那么能忍啊?我就算赶一夜的路,也不在这里过了!”

“好了好了,全依你……”

原来,云舒、青离二人一路回京,这日到了京郊的一个小县,唤作丰县,看看天色,有些不上不下,住下稍微嫌早,但再赶也到不了京城,二人还是先找了家客栈歇了。没想到的是,到晚上,掌柜的突然到青离的房间说要涨房钱,不给就马上走人,大概是赌他们人生地不熟,没地方去,想讹诈一笔吧,也难怪青离会如此生气。

“狗呢?”青离在马槽里找马,看云舒收拾停当过来,却不见了“燕燕”,不由问道。

“下午撞见杜大人的儿子,给他牵回去了。”

“这么巧啊?说起来还要好好谢谢那只狗呢。”青离笑道,随口又转了话题,“哎?我的马哪儿去了?”

“这儿不是么?”云舒扯过一匹黄骠马来,笑道,“夜色下看毛色深了,你就找不着了?”青离笑笑,未多在意,上马走人。

这些天来,虽然赶路辛苦,而且天气寒冷,但因跟云舒一起,青离却只觉得有说不出的甜蜜。不一会儿,黑店的事也被她抛在脑后,只是裹紧长袍,跟云舒并马而行,两匹马耳鬓厮磨之际,人也有些暧昧缠绵。

“对了,”走着走着,云舒突然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住。”“是么?”数九寒天,夜风凛冽,青离自然还是希望能有个地方住的,连忙问道。

“你可知道,这丰县有个别名叫‘外县’的?”

青离点头。这地方离京城近,地价却便宜一半,而且京城里的人际还波及不到,所以京城的官员富户许多都在这里置有独宅,蓄养外室或娼妓,以至于可以看到一片片小楼,座座精致,每一座都是一个十分密闭的世界,里头住的人几乎都不跟外界往来,也防范着外头的人打听。这样的宅子多了,整个县也得了这么个诨名。

“我知道一处宅子,原来是个官员的,后来人失了势,宅子也就荒了,离这里不过一炷香的脚程。”云舒又道,“不如我们去那里将就一夜,明早起来再计较。

青离心里有点不太乐意,觉得快成亲了,这个意头不好,但形势比人强,也并没反对。

很快,宅子到了,虽说荒废了,还能隐约看出当初的气派,坐拥一个独院,大堂也很宽敞。云舒带着青离摸过去,一溜房间的门上都贴着X形的封条,挂着“铁将军”,就在青离有些着急时,才终于发现顶楼有间没有锁的房门。

推开进去,房间的面积不小,陈设也还不错,一张万字雕花架子床,垂下柔绿的纱帐,不知当初为何没有被搬走;墙上挂着一幅美人图,画中美人香肩半袒,欲语还羞,很有些情色的意味在,但并不低俗;墙角处有两坛酒,有红绢封着口,看起来颇为考究。唯有一点让人很不舒服:房间独门无窗,简直像是个杀人密室,不过考虑到住者不好见光的身份,也可以理解。

“这一路冷得我啊!”云舒看见酒,先跑了过去,打开其中的一坛,没有酒具,对着坛子咕噜噜灌了几口,又把另一坛递给青离,“来,喝了暖和暖和。”

“这不明不白的,你就敢喝?”青离不无疑虑地看他一眼。

“酒这东西越陈越香,又放不坏,而且这家人不可能知道我们碰巧会来,难道还等着给我们下毒,你怕怎的?”

也许是被云舒的说辞打动,也许是被酒的香气诱惑,也许确是天气太冷,青离也拿过另一坛来尝了尝,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但青离的酒品如何,还有人记得么……

没有阳光,青离是自然醒的。当她睁开眼睛,并用余光瞄了一眼身边,不由拉过锦被来裹紧身体,脸上是火烧火燎般地烫。

浑身酸疼,头还有些晕,但对昨晚的事情她并非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该死的宅子!怎么就只有一间房间没锁,而这房间又只有一张床呢?这该死的酒!怎么就不偏不斜地摆在了屋里呢?这该死的自己!他从身后抱来,她怎么就没有抗拒,反而仰过脸去等待他的唇呢?这该死的男人!怎么那么贪馋似的吻住她——这就算了,她都摆出架势来,要是他不吻也未免太不给面子——可给一点面子也就好了,怎么还能得寸进尺地……

总之,事情来得太突然,让她一时有些没法接受。

从飞花楼出来时,妈妈说一路上他们肯定会出点什么事,她还义正词严地说不会,以前单独相处那么久还不是啥事都没有,这下可好,让妈妈知道,有的取笑了……这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让沈家的长辈知道,要不一定以为自己是个随便的女人,于是已经不高的分数必定再大打折扣……

对了,还有一个可能性……阿弥陀佛,希望没有那么“好运”吧,要是挺着肚子嫁人,那真是丢人丢到黄河里去了……那么,就赶紧跟他成婚吧。青离突然“下午跟我们说好二两的房钱,现在变五十两了!这无良的奸商,就赌着我们不敢走呢!”

“可现在正是进京赶考的时节,只怕绕着这丰县转一圈,再没一个客栈有空房的了。”

“你怎么那么能忍啊?我就算赶一夜的路,也不在这里过了!”

“好了好了,全依你……”

原来,云舒、青离二人一路回京,这日到了京郊的一个小县,唤作丰县,看看天色,有些不上不下,住下稍微嫌早,但再赶也到不了京城,二人还是先找了家客栈歇了。没想到的是,到晚上,掌柜的突然到青离的房间说要涨房钱,不给就马上走人,大概是赌他们人生地不熟,没地方去,想讹诈一笔吧,也难怪青离会如此生气。

“狗呢?”青离在马槽里找马,看云舒收拾停当过来,却不见了“燕燕”,不由问道。

“下午撞见杜大人的儿子,给他牵回去了。”“这么巧啊?说起来还要好好谢谢那只狗呢。”青离笑道,随口又转了话题,“哎?我的马哪儿去了?”

“这儿不是么?”云舒扯过一匹黄骠马来,笑道,“夜色下看毛色深了,你就找不着了?”青离笑笑,未多在意,上马走人。

这些天来,虽然赶路辛苦,而且天气寒冷,但因跟云舒一起,青离却只觉得有说不出的甜蜜。不一会儿,黑店的事也被她抛在脑后,只是裹紧长袍,跟云舒并马而行,两匹马耳鬓厮磨之际,人也有些暧昧缠绵。

“对了,”走着走着,云舒突然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住。”“是么?”数九寒天,夜风凛冽,青离自然还是希望能有个地方住的,连忙问道。

“你可知道,这丰县有个别名叫‘外县’的?”

青离点头。这地方离京城近,地价却便宜一半,而且京城里的人际还波及不到,所以京城的官员富户许多都在这里置有独宅,蓄养外室或娼妓,以至于可以看到一片片小楼,座座精致,每一座都是一个十分密闭的世界,里头住的人几乎都不跟外界往来,也防范着外头的人打听。这样的宅子多了,整个县也得了这么个诨名。

“我知道一处宅子,原来是个官员的,后来人失了势,宅子也就荒了,离这里不过一炷香的脚程。”云舒又道,“不如我们去那里将就一夜,明早起来再计较。

青离心里有点不太乐意,觉得快成亲了,这个意头不好,但形势比人强,也并没反对。

很快,宅子到了,虽说荒废了,还能隐约看出当初的气派,坐拥一个独院,大堂也很宽敞。云舒带着青离摸过去,一溜房间的门上都贴着X形的封条,挂着“铁将军”,就在青离有些着急时,才终于发现顶楼有间没有锁的房门。

推开进去,房间的面积不小,陈设也还不错,一张万字雕花架子床,垂下柔绿的纱帐,不知当初为何没有被搬走;墙上挂着一幅美人图,画中美人香肩半袒,欲语还羞,很有些情色的意味在,但并不低俗;墙角处有两坛酒,有红绢封着口,看起来颇为考究。唯有一点让人很不舒服:房间独门无窗,简直像是个杀人密室,不过考虑到住者不好见光的身份,也可以理解。

“这一路冷得我啊!”云舒看见酒,先跑了过去,打开其中的一坛,没有酒具,对着坛子咕噜噜灌了几口,又把另一坛递给青离,“来,喝了暖和暖和。”

“这不明不白的,你就敢喝?”青离不无疑虑地看他一眼。

“酒这东西越陈越香,又放不坏,而且这家人不可能知道我们碰巧会来,难道还等着给我们下毒,你怕怎的?”

也许是被云舒的说辞打动,也许是被酒的香气诱惑,也许确是天气太冷,青离也拿过另一坛来尝了尝,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但青离的酒品如何,还有人记得么……

没有阳光,青离是自然醒的。当她睁开眼睛,并用余光瞄了一眼身边,不由拉过锦被来裹紧身体,脸上是火烧火燎般地烫。

浑身酸疼,头还有些晕,但对昨晚的事情她并非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该死的宅子!怎么就只有一间房间没锁,而这房间又只有一张床呢?这该死的酒!怎么就不偏不斜地摆在了屋里呢?这该死的自己!他从身后抱来,她怎么就没有抗拒,反而仰过脸去等待他的唇呢?这该死的男人!怎么那么贪馋似的吻住她——这就算了,她都摆出架势来,要是他不吻也未免太不给面子——可给一点面子也就好了,怎么还能得寸进尺地……

总之,事情来得太突然,让她一时有些没法接受。

从飞花楼出来时,妈妈说一路上他们肯定会出点什么事,她还义正词严地说不会,以前单独相处那么久还不是啥事都没有,这下可好,让妈妈知道,有的取笑了……这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让沈家的长辈知道,要不一定以为自己是个随便的女人,于是已经不高的分数必定再大打折扣……

对了,还有一个可能性……阿弥陀佛,希望没有那么“好运”吧,要是挺着肚子嫁人,那真是丢人丢到黄河里去了……那么,就赶紧跟他成婚吧。青离突然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好像单身的自由时光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成婚以后,每年都要去看看妈妈,给她养老送终吧。等等,要是云舒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只是想骗自己上床,压根没打算跟自己成婚呢?那就阉了他好了……

“青离。”懒散而满足的男声突然响起,打断了那些杂乱无章跑到青离脑袋里的念头。青离一个激灵,嗖地闭上眼睛装睡,脸上却禁不住地更红了。

然而,当她感到那男人霸道地欺身过来,用很玩味的语气说了一句:“没想到,天下第一刺客床上的功夫也不错”时,眼睛一下子受了刺痛般地张大。

男人眯起的凤眼里有两道寒光,冰锥一样扎在她的眼中。

所有那些胡思乱想,取笑、歧视、奉子成婚,甚至被云舒骗,突然都好像不算什么了。青离只感到一盆冰水淋头而下,整个人都冻僵在那里,口舌颤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天翔·偷天换日】

杂乱而疑惑的狗叫,燕燕想去舔面前的那匹马,黄马却尥蹶子呲牙,不让它碰。云舒呆呆地看着它们,一肚子的不解、委屈、着急以及无名的愤怒。

他跟青离一起吃了饭后,各自回房去歇息,才躺下,突然听到急切的敲门,是客栈的掌柜,说看见跟他一起的那个女子骑马跑了,不知干什么去了,特来通告。

他初时还半信半疑,跑去青离的房门,一看门上挂着把大锁,又跑去马槽一看,确实少了青离的那匹黄骠马,地上还有一趟马蹄印,当时他如临霹雳,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追了去。最后在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前头,他看到了那匹马,可上头却是没有人的。

他不认为谁能绑架青离,再说客栈老板也说看到她是自己走的,很多怨恨的情绪突然气泡一样在他心里冒起来:她到哪里去了?到底有什么事一定不能告诉他?这些日子的甜蜜都是假的么?起码要想想他的感觉好不好?这种不告而别的把戏还要玩多少次?不觉得自己太任性了吗?包容她的尖刺,去和父母抗争,千里迢迢地追寻,他已经尽了全部的努力,她甚至一点点都不珍惜,那就算了吧,他也累了!

云舒赶着两匹马一只狗慢慢往回走,整个世界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很委屈很无奈的感觉,咬着牙才能不让眼泪流下来。

可是,他怎么会想得到,青离此时正处在糟得不能再糟的处境呢?

并不窄小的屋子,却因缺乏光线显得格外昏暗,青离身边的男人一半脸隐没在黑影中,另一半则呈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是……沈天翔?”青离不敢相信,但全身却止不住地颤抖,方才男人眼中的那道凶光,是他俩第一次见面时便令她印象深刻的。

“没错。”对方用手支着头,惬意而轻蔑地看着她。

青离的脑袋飞速运转着。怎么可能呢?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事情就不对了?

来飞花楼找她的就不是么?不对,一路上,甚至就在昨天去投店的时候,他们还聊到一些非常细小的琐事,是只有云舒才知道的,除非他比最八卦的长舌妇还要多嘴,不然不可能跟天翔细讲。难道是在客栈里偷天换日?可是在什么时候呢?云舒也不是木头,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被掉包呢?

天翔好像看穿了青离的心思一般,挑起眉毛来笑道:“其实我也没干什么,不过是把你的马放跑了,然后给掌柜的几个钱,让他去给我传个话,另外在你的房门外暂时挂了把锁而已。这计谋比你的也不差吧,柳不恕?”

青离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天翔必定是一路上注意着他们行踪的,抓住个机会,将云舒调虎离山,再利用这个时间差,自己迅速潜入云舒的房中,又让掌柜的故意去找她涨价,气她出走,之后说知道住的地方,只留一间空房,又引诱她喝酒;而云舒找不到人回去,只会以为她又不辞而别,完全不可能想到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内发生了瞒天过海的戏码——这一步步,全是天翔事先精心安排好的陷阱!

青离懊悔着那狗、那马的事,其实是有破绽可循的,可她再聪明,怎么可能预先想到从云舒的房间、云舒的被窝,拉出来的却是天翔呢?

想到这里,她觉得羞愤难当,几乎无法控制地一个巴掌甩过去,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样。然而,这次没有任何清脆的声音响起,她的手腕被对方轻轻一捉,便铁钳一样地扣住了,如何都挣不出来。

“你以为我设下这么周密的计划,却对你的武功不做防范么?”天翔像平时那样,挂出了万年不变的笑容。

酒,对了,酒!青离一下想起来,昨晚喝那酒时,在一瞬间她也感到有一丝怪味,但当时,她自然是没有注意的。此刻,她浑身已然如坠冰窖,绝望中,不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沈天翔!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哦,我忘了你可是天下第一刺客呢。”男人的眼中闪着征服的光芒,整个人欺近过来,故意将紧抓着她的那只手硬压下去,语气则调侃至极,“你想怎么杀我啊?哎呀,要是天天像昨晚那样,只怕我会甘心被你杀了。”

青离看着他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根本阻止不了。再不存在昨夜的欢愉,只有疼痛与羞辱,不断地深入。她快气疯了,拼命想去咬那男人,如果能咬到,就是把她的头砍下来她也绝对不会松口,然而,此时的她,却连这点也做不到。但所谓物极必反,愤怒到了极点,她反倒有些冷静下来。

一万条刺客守则中的第一条:气愤是没有用的。就像她现在的挣扎不但微不足道,还会让对面那个有着畸形征服欲的男人更加得意。

她开始用力地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再雄才大略的君主,都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自己一个芸芸众生,被人摆了一道,又有什么奇怪呢?这个狡诈卑鄙的男人,不过像是一只从黑暗中冲出来咬了她一口的野狗,跟一只野狗生气,犯不着!

人们的恐惧与愤怒多是害怕事情变得更糟,而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再怎么发展,都会更好,不是么?这些想法在顺境中人看来,大多是自我安慰,但对身处逆境的人来说,不能否认它们极为有效。

青离很快便感到心情稍微平复下来,不管她多么想杀了这个男人,或是多么想逃离他的掌控,她的思虑谋划都必须比他更强才行。而首先,得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于是她以尽量正常的语气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第一次见你后不久就知道了。”男人没想到青离这么快就能冷静地跟自己说话,兴致突然就没了,躺回床上,懒懒答道。

青离心中大骇,还以为掩藏得多么好呢,原来早在被人看穿了。“为什么不抓我?”她问道,但随即自己解答了,“是因为没证据,除非我自己招供画押,不能定罪吧?总不能是因为真的喜欢上了我!”她这么猜想是有道理的。她做事一向比较缜密,而且很多案件转到沈家兄弟手上时已经时过境迁,即使有证据也都湮灭了。

她自然怕身份被揭穿,即使没有证据也可以严刑拷打问供,但就天翔的那一面来说,虽然可以给她上刑,但若她是个硬脾气,死不招认,两下一扛,把人打死了或怎样,也很可能惹来同僚的奏本,说他无凭无据拿人,屈打致死,判个降职流放之类的罪名——这是所谓人有七分畏虎虎也有三分怕人的道理。

“我就喜欢你的聪明。”天翔眯着眼睛笑道,“不过,你说的也不全对,后来,当你在沙滩上拒绝我的那一刻,我是真的爱上你了。”青离相当吐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爱,她确实相信天翔是爱她的,兜这么大个圈子骗她上床,要花多大的心思啊!但是,每个人爱的方式都不同,她自己认为的爱是以尊重为前提的,而他却认为爱就是占有。夏虫不可语冰,大概就是如此吧。

“青离,我要你帮我做件事。”

“你还真会求人。”青离看着对面的男人,语气冰冷而讥诮。

“你想拒绝?”

“你说呢?”

“你会答应的。”

“为什么?”

“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好说法。你大可以上街找牛马做过,然后那些畜牲就都是你的了。”

天翔的脸色微微一变,然而转瞬又恢复了常态,带着优雅的笑容和不容辩驳的口气道,“你现在正在气头上,自然不信,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征服女人最好的地方就是在床上……”“你的经验?那是因为会喜欢你的都是蠢女人罢了。”青离不客气地打断他。

“你不觉得现在这么跟我说话也很蠢么?”天翔冷笑一声道。

青离立即收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况下,确实不适合逞口舌之快。

“我的事情比较急,等不得慢慢跟你耗,不过,我也有办法让你心甘情愿地帮我。”天翔继续说道。说着,他拿出一小片信笺,给青离看。

青离本来以为任何事都不能打击她了,但见到这纸,她却还是彻底地愣住了。红笺的抬头,赫然写着“青离吾妹,见字如晤……”

“紫迷一直在你的手里?”青离呆了半晌,抬头盯着天翔看,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眼神凝成利刃一般。

天翔虽然已经预料到青离的愤怒,此刻却还是不禁倒退了半步。这种冷厉至极的目光,他已经太久没在青离的眼中看到过了。但是,转瞬他又在自己的心中宽慰道,拔去爪牙的狼难道还是狼么?她再怎么愤怒,也伤不得他分毫,有什么要紧,所以又笑起来说话:“你放心,我也没有为难她,只不过想多一个筹码而已。”而他恰恰犯了个错误,拔去爪牙的狼,也还是狼……

狼是一种特别双重的动物,它们敏锐、凶猛、嗜血、无往而不利,同时却又忠贞、顾家、重感情,是慈爱的父母和可靠的同伴。

在这点上,青离很像狼,两面都是真正的她,两面也都不是完全的她,而一个人能看到哪一面,就取决于他对她的态度,是真心欣赏,还是存心伤害。现在,天翔的作为正是把她本来已经埋藏下去的黑暗面不停地挖掘出来,而他自己却还全然不知正在自寻死路。

青离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上涌,但心里却满是台风眼里没有风的那种冷静,就连思路也变得异常清晰,似乎是一种久违的状态。她一直奇怪为何小沐从来不曾提到紫迷的事,紫迷却会被卷入事中,却原来全都是自己的错!一方面,恐怕天翔从起疑后,就开始了秘密调查,不知他是通过何种线索找到小沐的,但小沐想必也没有傻到去跟他见面,只是对他的猜测给予了印证而已;另一方面,在闲谈中自己透露过有个姐姐的事,所以天翔两下一对,就把事情拼出来了。

他开始带走紫迷,恐怕正是为了有个筹码,如果在狭路相逢处,要挟她招供画押,但也许因为事情已经完全在他控制当中,他并没有着急抓捕她,而是想要从她身上获得更多。

“你要我帮你什么?”青离于是问道。“说起来也算是你的本行。”天翔笑道,“我想杀一个人,又想做得天衣无缝,做这种事情,世上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你是个捕快……”青离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可这世上,做了坏事只要不被人知道,就不算做坏事。”天翔依旧笑得悠哉悠哉。

青离沉默,她知道自己已经没必要说下去了,于是也褪尽那一点藕断丝连的婆婆妈妈,振声应道:“好。明天把我姐带来让我见一面,咱们什么都可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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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快,爽快!”天翔击掌大笑,“一言为定。”

既然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天翔整理衣冠,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青离便连忙跳下床去,检查房间内有没有任何可以逃跑或呼救的漏洞。但怎么说这也是天翔周密计划的一部分,很快她就失望了。

这时,厚重的木门突然打开,但她的心还来不及狂跳,就发现回来的人还是天翔。他进来把两个空酒坛抱走,又在屋内检视着。

“你干什么?”青离忍不住问。“怕你自尽。”听到这两个字,青离心中不禁咯噔一声,因为跟它们紧密联系的一个名字闯进了她的心中。

“秦轻梦不会就是这么死的吧?”她冷笑着问。

“别跟我提那个女人!”一直笑面迎人的天翔突然失态,嚷叫出来。就冲他这个表现,青离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了!”猛然,天翔转过来,沉声道,“你以为我不懂什么是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告诉你,这都是拜那个女人所赐!我十五岁便只身去追江洋大盗,你以为我不怕死吗?你以为那么屁大点的孩子如此拼命是为的什么升官发财?只是为了她一句称赞,一个笑脸,你知道吗?你知道吗!那时有好多人家都上门向我提亲,可我连王爷的女儿也回了,一心就想与她白头到老!我对她的心,连瞎眼的都能看得出来,而那蔫瓜软蛋却为她做过什么?你说,谁跟她更般配!

“后来,我千辛万苦才熬到秦家改变主意,把她许配给了我。没想到那一日,她的小丫头扫红突然鬼鬼祟祟地跑来我家,拉着我叫云舒,又给了我一个耳坠,让我赶紧去见他们家的小姐。我开始不过是抱着促狭之心,也没点破我并不是云舒,只是跟着她去了。万万没想到,我被引到一个黑灯瞎火的地方,轻梦突然跑了出来。那暗地我连她的脸都看不清,但能听清她的声音,她叫我要了她!那一刻我还在为她的名节考虑,说成婚之后再说,没想到,耳边却响起真真切切的一句:‘我也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这样爹娘就没办法把我改嫁给天翔了!’我一下子仿佛毫无预兆地踩到了冰窟窿里,整个人的心都凉透的,然后就是恨,火烧火燎地恨。既然这臭女人都急成这样了,难道我还跟她客气么?从此我就明白了,女人就是贱!你对她怎么好,她也不见得会回你一颗心,只有把她压在身下,才算真正得到了!我到最后也没告诉她我究竟是谁,就那么走了。但我想她迟早会知道的,不过,难道她好意思到处去说?我要他们哑巴吃黄连一辈子!可是万万没想到,她会装什么三贞九烈……”也许是压抑太久,天翔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一拳砸在桌子上,说不下去了。

青离看着他,心中突然有些悲悯,不知天翔的这番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应该可以相信,他对轻梦是曾经真正在乎过的。每一个人都有过纯真的时代,然而之后,这段日子便在伤害与被伤害之间,渐行渐远。不过,这悲悯并非滥施的同情,而是有些像神佛居高临下看待世上众生,看着很多事原本不该如此,却因为人的种种爱恨、贪求、误会、执拗等等,走向最坏的结局。而且这悲悯没有丝毫削弱青离的恨意,终归,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到底……

木门再次被关上,留给青离一屋子的黑暗与沉闷。所有尖锐或可能产生尖锐碎片的东西都被拿走了,不过这其实是天翔太过多虑,青离从头到尾完全只是愤怒,根本没让“自尽”两个字进入到脑海中。

当青离意识到这一点,还颇认真地去想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奇怪了。可是,从推理的逻辑来看,又似乎完全没错。人被野狗咬了一口,为什么要自杀,而不是去打死野狗呢?

青离回想着她从前曾经有过疑虑的地方,这下都一一洞明了。

在山东昌乐跟云舒重逢,当时她就觉得巧得太过分,神州之大怎么会让两个人都去了那座芝麻绿豆的小城?除非云舒是知道了她要去,才特地赶去的。因为这疑心,她才跟云舒吵了起来,还逼他赌咒发誓,但就算这样,她心里的疑问也没完全解开。现在她才想通:不是云舒知道她要去,而是有人知道云舒要去那里执行公务,才特地把她叫去的!而叫她去的方法其实也极简单。当时柳明凤承诺给她找紫迷的消息,作为带走紫迷的始作俑者,给飞花楼放去一条假线索,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去山东的毕竟是云舒而不是天翔,任青离再怎么聪明,当时也很难怀疑到天翔这个根本不在场的人身上。再之后,顺理成章地,沈家兄弟提出帮她找姐姐,云舒大概是出于真心,天翔却是以此为理由将她掌控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他出示紫迷的押字,说是在朝云那里得到的,但同时又说自己有公事脱不开身,果然,云舒便自告奋勇地陪青离去了。

这是天翔一箭多雕之计。首先,让青离感到找姐姐的事有眉目了,就不会像以前那样说跑就跑;第二,弄一个虚化的目标出来,青离的注意力就不会放到他的身上;第三,他很清楚朝云是一个多么沉迷于肉欲的女人,他希望云舒在那边做出蠢事,如此青离便会彻底断了对他的牵挂,投入自己的怀抱;第四,他会在合适的时候出现,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借此表白,不怕青离不答应。

前两点实现的效果还不错,不过第三和第四则让他失望了——云舒没发生任何事,青离更在他以为在如此精心的谋划之后必定一击即中的时刻,委婉而冷静地拒绝了他。

不过,上天实在已经给他太多运气,因为他这个计划是跟朝云串通好才能实施的,而朝云在生命的最后一晚,实际上是曾经想把这个阴谋揭穿给青离听的。只可惜,她死了。

不可否认,天翔是个狠角色,能设计如此周密而庞大的计划,更能表演得深藏不露,从头到尾将青离摆布得如同傀儡,自以为舞动轻盈,殊不知身上已缠满隐形的丝线。

当青离想通这一切,第一个反应是愤怒。倒不是气天翔如何卑劣,而是恼火自己的愚蠢。她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早点发现,每次姐姐的线索都是由天翔提供的,这难道不可疑吗?但很快,她平静了下来,输了就是输了,愿赌就要服输。不过,或者她并非输在智慧,而是输在没有防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不可能去防贼一样防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如果受了伤害,恨意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那就忘掉吧,去寻找自己新的生活,背负着仇恨是无法飞翔的。如果实在无法忍受,那就想办法去报复吧,博得玉石俱焚的一声清越。

青离这时刻还稍微有些犹疑。在气头上她确实喊出要杀了天翔的话,但以现在的情况,帮他做到他想做的事,然后求他放过姐姐的可行性显得更大一些,而且,再怎样他也是云舒的亲哥哥,沈府疼爱的儿子,青离内心深处多少还有一点顾忌。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青离不由一下跳了起来,看看沙漏,是天翔跟她约定带姐姐来见面然后谈他所求事情的时间了。可是,幽暗的红烛下只拖了一道淡淡的影子,不用说,是男人的。

“我姐姐呢?”青离忙问。“今早上突然病得上吐下泻,来不了了。”天翔有些沮丧地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来,“但她写了这个给你,你大可放心。”

青离颇为失望地拿过信来看。那墨迹闻起来十分新鲜,信中也是紫迷的字迹,想想天翔也没有动机要杀掉一个这么重要的筹码,大概他说得是真的,紫迷碰巧病了吧……不过,难得这次的信字句比较多,青离贪婪地读起来。

“青离吾妹,见字如晤。我给你写过许多信,不知你收到没有。项公子说你现在没办法给我回信,但我还会一直写下去的……

“项公子待我很好,但我许多时候还是觉得寂寞,很想你。等你做完这件,就收山吧,来见我,我们一起说以后的事情……”

青离浏览了一遍,跟先前猜想的差不多,信中所谓的“项公子”自然就是天翔了。他不知给了紫迷怎样的一套说词,让紫迷以为妹妹是在做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暂时不能与她相见。从字里行间看来,紫迷对天翔深信不疑甚至还心生爱慕,更委身于他,并且她在信中好像故意似的,大讲特讲他们的幸福。

青离叹了口气,连自己都阴沟里翻了船,更不用说纯良的姐姐了,这结果并不出人意料。于是她抬起头道:“如果我帮你达成心愿,放了紫迷,可以么?”

“当然。”天翔笑笑回答。

“还有。”

“还有什么?”

“编一个好点的理由,永远别告诉她真相。”

天翔略略一惊,旋即笑起来:“这个我擅长。”青离正想着怎样能让这虚飘的承诺得到保证,眼光扫到信笺最末的押字上时,整个人不由一震。

以前,每次她出去跑“生意”,临行都会交待柳明凤,如果收到一封来自她的信,不管信上写什么,只要押字是倒着盖的,那就说明她基本不能活着回来,请妈妈照顾好姐姐,次数多了,连紫迷也知道这一点。

而眼前的这封信尾,正是倒着盖有一颗鲜红的押字……

【决意·失去爪牙的狼也还是狼】

青离看着信,图个轻松似的靠在床栏上,殊不知,她是为了克制身体不听使唤的颤抖。那鲜红的押字,好像一摊血迹,在她眼前晕开、浸染……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紫迷,她仿佛可以切身感受到姐姐在写这封信时的所有心意。现在,当这封信送达她手上的时候,那边的人大概已经停止了呼吸。

无力!以为自己是纵横天下的刺客,身具冰心雪魄的聪明,到头来,却连最亲爱的人也保护不了。然而,又有一种什么东西从这悲哀的情绪下燃烧起来,不可抑制。偏激的执著、黑暗的报复心、无所顾忌的自由,不惜一切的狠戾……

之前,青离多少还心存善良,想到沈家人的感受,犹豫到底要不要对天翔赶尽杀绝,而现在,却只剩下一种疯狂——不管付出任何代价,即使伤害了无辜的人也好,她要复仇!好像金石的大轮碾过路上,压碎一切来不及逃避的蝼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种久违的感觉,极快地烧尽了她的四肢百骸,送走的,是温馨甜蜜,拿回的,是铁甲钢枪。

青离将嘴唇努力拉起一个弧度,有了这抹冰冷的笑意,便似乎能隔绝世间所有的伤害。于是她从信中抬起眼睛,呈现出一个极其矛盾而难以形容的姿态:目光如刃,笑靥如花。不动声色地说:“只要姐姐还活着便好,我帮你拟一个完美的谋杀计划,你就放了紫迷,一言为定。”

“这你放心,反正她对我也没用了,这点面子还是要给你的,不然以后怎么请得动你呢。”天翔笑答。他应该并不知道紫迷的自尽,不过此时他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已经不重要了……“那好,你告诉我具体情况,越详细越好,再给我一天时间,我好好谋划一个给你。”看天翔还有些犹疑的目光,青离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怕什么吧,姐姐都在你手里,我哪敢搞什么鬼。”

被这轻微地一激,天翔倒有些自信起来,哼了一声心道,“你好的时候尚且被我设计成这样,现在武功尽失,跑也跑不出去,还能跟我玩什么花招?”不过他说出口的当然不是这些,而是他所希望杀的人,以及尽量详尽的情况。

二月的早晨,虽然这些日子不曾下过雪,还是一味地酷寒。沈天翔带着一名随从,在京郊的一家农庄门口喝住马匹,停下敲门。人马呼出的气息,瞬时便化作阵阵的白雾。

不久,贴着两个倒红“福”字的木门打开一条小缝,一个痴胖的男子探出头来,有些不耐烦地道了声:“谁呀?”

“京城里的名捕,沈府大公子,你这小民,还不快出来迎接!”随从狐假虎威地喝道。“沈府……大公子?”痴胖汉子一时显出错愕的神情。

“行了行了,你别吓着人家。”天翔笑着跳下马来,拿出一包锦缎,递给那人道,“可能有事要麻烦贵夫人,这是一点叨扰之礼,不成敬意。”“啊,公子也是来问她当年那主子之事的吧……请进请进!”胖汉得了礼,便一下眉开眼笑,带二人进了屋。

天翔当然知道为何他会有如此惊愕的表情,以及那个“也”字的来历——他就是因为云舒和梦瑶查到了这里,才跟来的。

轻梦死的头几个月,他做了好些噩梦,也想过自首的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没人来找他的麻烦。他猜想轻梦出于羞愧,大约并没把他的身份告诉任何人,这才渐渐放下心来。而后,他的名誉地位不断提高,真心也不断沦丧,更加不可能为了这么一件小事牺牲了自己的前途。

本来,这件事大概就这么过去了,万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居然出来一个多事的秦梦瑶,纠缠着云舒把这陈年旧案翻了出来。

天翔后来见过梦瑶两面,已经看出这丫头是个厉害角色,如果没有她的强力推动与具体线索,想必云舒也是查不下去的。但是,秦家怎么说也是个尚书府,一来耳目众多,不好下手;二来秦家夫妇只余这一女,若有什么闪失,必定发狠调查。所以天翔打消了对秦二小姐动手的主意,而是想到,当年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侍女扫红,这丫头冒冒失失地认错了人,自己肯定也是怕担责任不敢讲出来的,所以这些年才都相安无事。

可是这些日子,他知道云舒和梦瑶常常往这里跑,看来,他们虽然未必知道全部的真相,但至少找到了突破口。天翔估计,扫红还没说——要是知道了答案,那两位就不用再来了不是?所以他现在要做的,便是尽早掐断这唯一的线索。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件事现在东窗事发,对簿公堂,只要扫红消失了,这世上就再没有当时事件的直接证人。而且,扫红不过是个配了人的丫头,与丈夫独居在这农庄,无论是下手,还是事后的处理,都要容易得多。不过,即使如此,毕竟人命关天,他不敢大意,专门让青离来起草了杀人计划,以便自己可以彻底地不受怀疑。

这份计划据说是青离根据自己曾经在某一个冬天用过的实案改编的,他看了几遍,觉得也还满意,这才打算来执行了。

“那个……拙荆在楼上睡着……天色还早……”胖汉引他们进屋,吞吞吐吐地说出这一句,面有难色。

天翔暗笑,从他多方面得到的消息,扫红做姑娘时就有些冒失泼悍,而这汉子结婚前就胆小懦弱,结果婚后二人继续消长,这男人怕老婆的名声已经广为流传,如果现在他上去吵醒老婆,扫红倒是不敢跟官差凶横,可必定会把一腔起床气都撒在他的身上,是以云舒在一次看到他鼻青脸肿后,都是抱着与人为善之心,一般下午才会去找他们。但天翔,是故意来得这么早……

“不妨事,不妨事,这也叫‘偷得浮生半日闲’啊。”天翔笑道,“让她睡饱了再下来,不然稀里糊涂地说错了也耽误我们的事。”

胖汉子听说不用去叫老婆,心里只道侥幸,赶忙哼哈敷衍着。三人如此便在客厅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中间沈天翔起身去过一次茅厕。

到中午时,天翔显得有些焦躁起来:“贵夫人还未起么?”

“我这就看看去。”胖汉子话音未落,二楼传来一声巨响……

昏暗的密室内,青离披着白鹿皮云氅,手执纸笔,坐在桌前,红烛的火苗摇曳,映着她的笑容,显出莫名的诡异。她确实拟定了一项完美的谋杀,现在这计划已经开始了第一步,虽然接下去的步骤需要一点运气,但似乎在这点上,老天爷对她一向不薄。作为天下第一刺客的最后一单生意,也许也是最漂亮的一单生意……这次的目标会拿一支火铳抵住他自己的胸膛……

也许有人会说,这怎么可能?你现在武功尽失,无人相助,连行动自由也没有,对方又是那么狡诈的家伙,难道你会巫蛊之术,让人丧失心智,被你操纵?

青离笑着摇头,她从来没见过真正灵验的巫蛊,而她要做的,是让那个男人在清醒的状态下,将自己炸成碎片。你不相信?那就走着瞧吧……

循着那声巨响,胖汉率先跑上楼,察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只听他的惊叫声传来,天翔带着那名随从也连忙一起上去了。

二楼的主卧房门大开,门口瘫坐着扫红的丈夫,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舌头打了结般“那那”个不停,一只手伸出,牢牢指着地上趴着的人。

地上那人看体态是个微胖的女子,穿着睡袄,面朝下地趴在地上,头上一道大豁口,再外行的人一看也知道没救了,人的旁边翻着一只沾满血迹的大木箱子和一只高脚凳。

天翔忙过去查看一下,摇头对随从道:“人已经不行了,张胜,你去府衙报个案吧。”

“大人,难、难道是谋杀?”一旁的胖男子魂魄稍微归位。

“这屋里就我们三个,你说是谁杀的她?”天翔瞪他一眼,看他吓的诚惶诚恐,又放缓语气安慰道,“你莫怕,这想必是个意外。尊夫人起床想拿这箱子里的什么东西,不小心踩翻了凳子,箱子一下掉下来,势大力沉,这才酿成惨祸。”

“沈大人,既然这是意外,大人自己又是京中名捕,回府衙时报备一声便好,何必还要属下现在前去报案?”随从张胜道。

“你这话说得哪像个公门中人?”天翔笑中带了严厉,“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我们是为私事出来的,又在案发现场,若随便结了案,难保不惹人闲话。自然还是通知府衙,另派官差查证,当下给个公正清白才好,日后也不生枝节。”“沈大人教训得是!”张胜诺诺连声,一溜烟去了。

天翔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丝隐秘的笑意。

府衙每日值班之人不同,他算好了今天排班的是他的一个党羽,那人来了,不但不会改变任何结果,还会给他博一个大公无私的声名——既然做戏,就要做足做够,做得比真的还真,才能让大家相信。然而,他没料到的一个词叫“人算不如天算”,那党羽十分不巧,这日突然害病,与他换班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人……

当天翔和云舒面对面时,两人都不由一震。

天翔心里掠过一阵慌乱。云舒是个认死理的家伙,先不说他是否知道自己对青离和轻梦做过什么事,单就这件案子而言,如果被他查出蛛丝马迹,他会不会顾及兄弟情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难说。但很快,他又镇定下来。两人从小便积累下来的“生态”不会那么轻易被改变,云舒在他的面前总像受了无形的限制,而这个案子是按青离的成功案例来的,应该没那么容易被识破。于是他很大方地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摆一个“请”的手势,让云舒进来。

而云舒心里的风暴一点也不亚于哥哥。因为张胜只说是意外跌死人的小案子,他路上有些大意,并没细问什么。而到这里才发现,出事地点是最近自己常来打探消息的宅院,而更为惊讶的是,在里头居然见到了最重要的关联人!

扫红确实没有具体告诉他什么,但大部分时候,语言之外的东西也可以说明很多问题。通过这些天的调查,云舒已经隐隐猜到,天翔跟轻梦的死脱不了干系,这是在飞花楼时青离问到他这个问题时,他一下面如死灰的原因。但是,毕竟是自己的哥哥,与其说他不相信,不如说他不愿相信,扫红一天没有开口证实她那时冒冒失失弄错了人,他就一天还不想肯定天翔在这件事里所扮演的角色。

但现在,扫红死了,死在天翔出现的地方……即使再迟钝的人,也该嗅出一点不寻常的气息。

不过,办案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先入为主,不管是怀疑天翔跟此事有关,还是希望哥哥与此事无关,都是要不得的想法,于是云舒努力平复思绪,走进现场。

农庄的主人上来向他絮絮说着情况,天翔有时也会插上一两句。而地上,带来的仵作正检视着尸体。不久,仵作回报,死者的身体尚软,血液新鲜,是死于上午辰时巳时左右,而伤口与木箱的底部契合,看来确实是被木箱砸死的。

云舒结合所听的情况,判断一下,既然是上午死亡的,就基本排除了屋主提前杀人的可能性,而据屋主所说,那大木箱一直是在柜子顶上的,那般笨重之物,落地必有巨响,而上午的这段时间内,楼下大厅一直有人,所有人都说只听到一声响动,然后大家便跑了上来,房内就是现在的样子,看来确实是那个时候死的人。

如此说来,即使这真的不是意外,惨剧发生时这里的所有人也都在楼下坐着,有坚如磐石的不在场证明。那么有外来盗贼作案的可能吗?

于是云舒走到雕花窗前,推开,探身往外看看。虽然是二楼,但农家小院都不高,有些轻身功夫的盗贼都能上来。不过旋即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房内财物未损,死者也没有被侵犯的痕迹,若是盗贼,一不劫财二不劫色,是为何而来?他摇摇头,再次把目光投回屋内,尤其是死者的身周,却突然有了一件小小的发现:箱子的旁边落着一根粗木杆,也沾上了血迹,看样子是家常用的晾衣杆,却不知因何会在这里。

胖汉对他的这个问题也答不上来,模模糊糊地说可能本来是放在柜子顶上的,跟着一起掉下来了。

“沈大人真是尽职啊。”张胜突然开腔,打断了云舒的思路,话是好话,可云舒听出里头带了一点不耐烦的意味:本来是场小意外而已,难道你非要把它查成个谋杀案才高兴?被这么一说,又一时找不到任何疑点,云舒不由有些尴尬与急切,抹了把额头,一手的汗。

等等,这大冬天的,再急也不至于急出一脑袋的汗啊。云舒这才发现,房内的温度确实反常的高。他的目光投向了屋中间的火炉,一点疑窦骤然蹿上心头。且不说在这种温度下睡一夜的觉早上起来会不会流鼻血,就算扫红夫妇是极耐高温的主儿,那炉子也不是一个可以从中无限拿出东西的聚宝盆,方才三人都说没人来过楼上,自然都不可能给炉子添炭加柴,而扫红一直在室内,也没有下楼取炭,而现在炉火别提有多旺了,又是怎么回事呢?如果真是凶手做了这件事,他的目的是什么?

于是云舒转过去,对同来的几个官差道:“此案有疑点,需要呈报,待进一步查证。”天翔投去愤怒的一瞥,但云舒不知是无意还是不敢,没有看他。

天翔被擦边卷入一件命案的事,不光是他的党羽,甚至他的仇敌都没有在意,因为那似乎是一件太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了。

不过沈云舒可不这么想。他反复思忖了案件的始末,又有一个疑点让他更肯定这事跟天翔有关:随从张胜交代说,胖汉在楼上一喊,天翔就带着他冲了上去。然而惊叫跟死亡并不能画上等号,楼上住的是女眷,又说了是懒睡未醒的,如果尖叫是因为看见老鼠蜥蜴什么的,他们那么贸然冲上去,不是太不方便了吗?由此可见,天翔是早知道扫红会死的。

动机方面似乎也很明显。最近自己和梦瑶一直在查轻梦的死因,如果天翔真的跟这件事有关——如今看来这种可能已经超过百分之九十了——自然要消灭他们查下去的突破口。但是,任凭有再多的疑点和动机,如果不在场证明不弄清楚,还是一句话就能被顶回来的——几个人的证词都表明,扫红被砸死时天翔也在楼下闲谈,总不可能他有分身之术吧?

云舒想了想,突然觉得头痛至极,如果真的查出是天翔做的,他要怎么样呢?就像轻梦的事,原本那么急切地要查,现在大概明了了真相,他有时竟还觉得不如不知道才好。

他一边思索着这些,一边踩着细细的冰渣,走到了沈府的门口。突然,一个穿银鼠皮褂的白胖子一把拉住了他:“沈公子,这眼看年关快到了,家里老小也要添置些吃用……”云舒听这话像是讨债,想想自己偶尔带了大银,小店找不开,先赊账的事也是有的,不过自然都是相熟的店家,这人却面生得紧,他一时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的,又不好意思说自己忘了,只得含含糊糊地道:“多少钱?”

“公子果然是爽快人啊。”白胖子一边拍马屁一边掏出个算盘来扒拉,最后奉上一脸的笑容,“六千两。”云舒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多少!”

“对公子这等大人物来说自然不过是九牛一毛,您难道还会差区区的六千两……”

“你开玩笑吧?”云舒最近可不怎么有开玩笑的心情,用力瞪道。

“哎呀,沈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丰县……”甜滑的话语戛然而止,那人贼溜溜的眼睛开始上下打量云舒,正巧这时有个下人迎出门来,看衣服认出是云舒,便喊了声“二少爷”。

白胖子一下连声道:“得罪,得罪,认错人了。”然后一溜烟地跑掉。

云舒笑笑,看来是把他认成天翔了,这事从小到大常有。可一瞬间,好像有铁钉刺痛了他的脑髓:丰县?不就是青离丢了的那个县么?

他之前是真的委屈真的生气了,觉得青离既然铁了心地不要他,连句话也不留就走,他好歹也是有自尊的,为何一味拿热脸往冷屁股上贴,因此他一个人回来后对飞花楼之行只字不提,每次如果想到她,就强迫自己埋头公务,将所有的思念或是痛苦一并深深隐藏。而他家里的人本就不甚同意他和青离在一起,自然也不会多问,大家一道装傻,仿佛这世上从来没有过青离这个人存在一般。不过,他还是留意了一件事:给青离寄来的那封信,他走前是亲眼见过的,虽然没有拆开看内容,而回来之后,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信的消失,青离失踪,轻梦的死,还有如今扫红的这个案件,出于捕快的直觉,他突然感到内在说不定有着什么联系。连接点是什么呢?

云舒苦思冥想,去拨开那一团乱麻,却猛地有两个字好像在脑海中被点亮了:天翔!

轻梦和扫红的事情已经基本可以猜测到是由这个点联结在一起的,而青离的事,跟当年的轻梦多么地相像啊!将心比心,在听到轻梦被改许给天翔的一刻,云舒的心在一瞬间也曾涌上本能的怨怒,恶念一闪而过:如果哪天你有了心爱的东西,我定要抢过来,让你也知道这种痛苦的滋味。所以现在当他大体能推测出轻梦的死因后,居然十分能够明白天翔的想法。而如果天翔真的走到骗奸轻梦致其羞愤自杀的那一步,又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呢?

六千两!云舒的思路一下又拐到刚才那个鬼祟的商人身上。

还差六千两,说明原价甚至不止这个数,什么东西会这么贵?

丰县?丰县最出名的是什么?

宅子!一定是宅子!官员富户金屋藏娇用的独院楼。

天翔在丰县买了座金丝笼,然后青离就失踪了,在与自己最情深意浓时连话都不留一句就失踪了?云舒的思路向前急速奔跑,有一理明万路通的感觉,然而,这打通推理的畅快迅速被一股寒意覆盖:那青离现在是什么情况呢?不会也像轻梦一样自尽了吧?这想法把云舒吓了一跳,但旋即他摇摇头,自己否定了。

他喜欢青离,正是为了那份坚强潇洒。以前,他也不觉得女子委身于男子之后的那句“我是你的人”有什么不妥,而青离就非常直截了当地把它斥为“狗屁”。她是她自己的,永远不会附属于任何人。所以,即使天翔真用什么手段与她发生过什么,她不但不会去糟蹋自己的性命让亲者痛仇者快,也不会被这关系捆绑住,一辈子甘愿做他的金丝鸟。

那么为什么她不来找自己说个清楚呢?难道她还在骗局中?不,即使是双胞胎,一人强装另一个,一天两天也许还行,如今已经过了这些时日,没可能不露馅的。或者,是被强行禁锢了?有这个可能,纵然青离武功高强,如果天翔采用了迷骗的手段,自然有办法让她喝下一些软筋散之类的东西。

不过,即使她成功逃跑,恐怕也没办法来见自己了。

假如这是一起普通案件,那犯人该抓就抓,该杀就杀,他知道这是青离无法控制的事,不但不会对她有所鄙夷,反而会加倍地疼惜她来弥补她所受的伤害,而她也清楚他不是那么在乎这个的人——反正第一次见面就猜她出出身青楼了——两个人可以慢慢地把这个伤口圆过去,变成不刻意去想都记不起来的小疤痕。但是现在,难道她来找他让他抓捕自己的亲哥哥么?或者即使所有人都可以装傻,可心里毕竟还是清楚的。天翔就像一根巨大的刺,不拔掉,伤口根本无法愈合。云舒想到这里,痛苦地用双手抱住了头。

这些想法,还没有得到证实,可按逻辑已经可以看出十之七八了。

难过、愤怒、愧疚、心疼,以及一种最痛的绝望,弥漫在他的心头。

当天下午,云舒去了一趟丰县,但什么都没查出来。

一排排精致的宅子像一排排考究的墓碑,冰冷而封闭,这些不方便见光的住户们互不往来,更别提与外界接触。听说曾有一个女子病死在楼中,尸体都发臭了才被人发现;而所有缔造这一切的知情者,例如卖地产的人、姑娘来处的妈妈,也通常一问三不知,共同维护着他们的游戏规则,外人要深入这个世界简直难如登天。

云舒估摸一下,除非有特别重大的理由可以带人搜查,或者天翔自己肯说,否则很难找到青离的具体所在。想到天翔,他心头一紧。扫红案件后,他经过反复衡量,已经有一个首选的处理方法了,但一想到要跟哥哥正面冲突,他还是忍不住地能往后拖就往后拖。可是,该面对的,总还要去面对,他勒转马头,向京城奔去……

冬日的天空阴沉得像口浓痰,凝固在人们的头顶。稀疏的雪花时断时续地飘下,落在紫迷的衣衫脸面上,因为遇到同样的冰冷,并不融化。

沈天翔发现紫迷已经浑身僵硬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不知是什么暴病,竟然在一天之内就夺去了她的娇美温柔。处于这种情况,他自然无法请医师来验看,连棺材也是偷偷摸摸弄了一副薄板,收敛了便准备埋在这荒宅的院子里。

现在,他面对挖好的土坑,坐下稍事歇息,看到紫迷身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便不自觉地伸手,想要给她拂去。

在他的手触及紫迷冰凉的脸颊时,心中突然也涌上一丝难言的苦涩。从决定玷污轻梦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已经死了太多人。该死的,不该死的,全都死了。而他,究竟得到了些什么?

征服吗?不,轻梦宁可死也不顺从他的意志,青离也是为了姐姐才答应帮他的。快乐吗?不,她们俩人都在最缠绵的时候低声轻唤云舒的名字,难道他的心会好受么?报复吗?也许吧,可为什么好像极渴的人喝下盐水,在吞下的那一刻会觉得畅快,而后却越来越渴?如果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会在那一刻告诉轻梦自己并不是云舒,即使最后不能赢得她的婚约,也能赢得她的尊重吗?如果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会直接以处置刺客的方式处置青离,来一场光明正大的斗智,无论输赢都会心服口服吗?

编造了第一个谎言,就要编造第二个来圆它的破绽,接着再编第三个、第四个……每一步,似乎都是不得不走,可结果回头看看,已经离正道那么远了。

天翔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自己在想什么呢?难道后悔了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到这时候了,哪里还有后悔的余地?

无论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那就一意孤行地走下去吧。

一抹冷酷的笑容浮上了他的嘴角,他直起身,心重新坚硬起来,将紫迷放进坑中,一下下盖上土,也盖上了自己的最后一点良心。

“哥,我有点事情找你。”云舒在家里敲开天翔的房门,语气极为低沉。

“我忙着呢,改天吧。”天翔给了他一颗软钉子,要是平时,云舒铁定就会闷声不响地走了。可此刻没有,他执拗地道:“很重要的事。”

“那就在这儿说吧。”天翔头也不抬地冷冷答道。

“上阁楼去,那里没人。”

“我没空。”

“跟我去。”

“不去你想怎样?”

云舒沉默了,而当天翔以为他要知难而退时,他踏进门来,把门严丝合缝地关上,用很低但很坚定的语气道:“哥,你去自首吧。”

天翔险些跳起来,稳了稳神,站起身来,转过来面对云舒,大大地向前跨了一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云舒感到一股压迫,从小积累的习惯让他很想很想后退一步,如此才不会被威压得那么难过,但这一刻,他明白,打死也不能退,狭路相逢勇者胜,拼的就是气势。就算不为了自己,不为了死去的轻梦,也要为了大概还在什么地方活着的青离啊!

于是他钉子一样地一动不动,尽管语速因紧张而加快,但内容还是杀伤力不减:“扫红的死,你有动机也有能力,那决不是什么意外!”天翔冷冷哼了一声,没说话。实际上是因为他也已经慌了,不知云舒到底知道多少,怕言多有失。

“那个不在场证明我也破解了。是先用箱子把人砸死,再把箱子放在半高处,放成摇摇欲坠的样子,拿撑杆支住维持平衡,但又在撑杆下面垫上一块冰,把尸体放在底下。然后就可以回到客厅跟他人聊天,只等着一声巨响。不过,为了冰化成的水尽快蒸发,凶手曾经上楼在炉子里加了好些柴,所以我们后来上去时,房间才那么热。”

天翔听说这些,心中大骇,完全没有想到平素面瓜一样的弟弟会这么一针见血,咄咄逼人,腿一时有些发软,差点冲口而出一句“证据呢”,但想到这句话通常是案犯负隅顽抗时才会说的,甚至变相等于承认自己做过这些事。

有证据,可以让他进死牢,而即使没证据,如果云舒知道了,梦瑶很可能会知道,秦尚书夫妇说不定也会知道,他的前途就完了,那还不如让他去死,所以,他要完全把这事情掩饰过去才行。他哪里知道,青离就是清楚他这太贪的性子,料定他一定舍不得丢卒保车,才制定了这个计划啊。

天翔看疾言厉色行不通了,便努力调整呼吸,作出一个轻松的样子,揽过云舒的肩膀,呵呵笑道:“看来哥哥平日是不是对你太不好了?怎么把哥哥想得那么坏啊。不过你确实是进益了,说的这些我都没有想到,听说那个扫红平素颇为凶悍,做丈夫的必定是受了不少气的,你要不要去查查那个胖汉?”

云舒被他这么亲热地一搂,心头一悸,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肠一下软了三分,毕竟,他心里也是一万个不希望证实自己的猜测,一万个不想看见自己的亲哥哥被打进死牢的啊。回头想想,他觉得天翔说的也有道理,那个胖汉也算是有动机的,虽然他看来痴胖,也说不定会武功,能从窗户翻上二楼添炭呢。

天翔只用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的心思活动了,忙又劝慰了几句,送他出门,一回身,剩自己一个在屋里,却是止不住地冒冷汗。他心中懊恼极了,怎么都不服气居然栽在了这个一直没放在眼里的弟弟手里。但这会儿他却连懊恼的时间都没了,虽然一时把云舒支走了,但他清楚,那胖汉当天完全没有离开屋子,而且很容易就可以查出他根本不会武功,自己必须得另谋出路才行。

于是他整好衣装,下楼牵马,风驰电掣般往丰县赶去。

沈天翔到死也没有明白,他的强大,在于擅长利用很多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但同时,利用他的这些欲望,别人也可以轻易地控制他;而云舒的强大,则在于他永远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事,面对世上一切难以面对的事,他可以被杀死,却无法被打败……

青离在如豆的灯光前坐着,面前摊着那本在飞花楼内突然冒出来的父亲的笔记《神机之法》。推算一下,云舒该去找天翔摊牌了吧。她的计划,虽然不能说一点运气的成分都不靠,但基本还是基于对云舒和天翔二人性格的了解的。

从天翔那里她知道,云舒和梦瑶一直在调查的事正是轻梦的死因,他们最近一直在往轻梦生前的贴身丫头扫红那里跑,因此天翔才动了杀心,要掐断这条线索。青离固然不能预估云舒那天正好去了案发现场,但既然他在调查这个扫红,而扫红突然死了,同时天翔又正好在场,他会不关注么?把事情都办得漂漂亮亮的,不留一点瑕疵,是天翔的长处,可另一面,凡事欲盖弥彰,却是一个致命的毛病。

她给天翔的计划是:去扫红的家,要有别人在场做人证,然后趁空隙跑出来,偷上二楼用房间里的重物将目标砸死,然后找一些长杆之类,把重物支撑起来,最下面垫一块冰,维持一个脆弱的平衡。现在时值冬日,家家都有炉火,将炉火点旺,冰很快会融化,重物就将掉下来,发出巨响,而此时天翔已经在楼下跟人谈笑风生了,便可以得到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这个计划在青离以前的实案中成功过,但这次她故意在计划的细微处动了一点手脚,如果云舒能发挥跟她在一起时的智力水平,多少应该可以看出一些破绽。

如果有人庇护天翔,这个案子可能会在官府那里波澜不惊,但云舒的心里,一定会刮起巨型风暴。他可能会因为没有第一手的材料而找不到证据,但是,她并不需要他找到证据,因为她要的是天翔死,而不是天翔进监狱。

以云舒的性格,出于对公道的追求和对哥哥的感情,他很可能出面去劝哥哥自首,不要一错再错。而以天翔的性格,他会怎么做也是最清楚不过的。

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青离的嘴角勾起一抹血红的笑意,果不其然,人来了……

天翔铁青着脸冲进来,一把揪住青离的衣领,生生往地上一掼,喝道:“贱人,好歹毒的心肠,想借此事害我,姐姐的命也不要了不成?”青离失了武功,跌这一下,颇为惨痛,却咬紧牙关没有出声,缓缓拨开散在面上的头发,道:“沈大人何出此言?”

“你的谋划居然连云舒这样的呆瓜都能看破,还敢说不是你故意留下了破绽?”

“不会吧,若有证据留下,你又如何还能全身来到这里?”

“这……”天翔微微一怔,云舒指出了疑点揭开了诡计,但确实并没找到切实的证据。

青离于是冷哼一声道:“我向来都是以刺客的方式行事,只要不留证据,即是大功告成,何来谋划不周或想害你之意?你若这般信不过我,又何必来听我多说废话,一刀杀了我岂不畅快?”天翔看她神色淡定,又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不知是信是疑,略一思索,衡量现在并不是找青离兴师问罪的好时候,于是瞬间扶她起来,赔礼笑道:“我一时太心急,莫怪莫怪。可对我来说,即便没有证据,若让大家心里猜疑,已经是天大的失败……”

青离看他软化似乎也有些温柔起来,回身环住他的腰道:“想来我已委身于你,就算今后出去了,也是没人肯要的败柳之身,自然只有与你同生死共进退。我方才是气你还疑我,其实这点我也早有预料,早早做了防备。”青离自己把她所给的理由视为狗屁,但她知道,这正是天翔会相信的东西,人类的沟通之难,由此可见一斑。

“有防备?”天翔果然被深深拉进了一步,兴奋地问。

“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犯了那么多案子,也不是说一次都没有被怀疑过,虽说没证据便定不得罪,但受怀疑总是不妙吧?所以我制定计划时都会留有后手,这后手是三十六计里的一条……”

“什么?”

“便是周瑜打黄盖用的那招——苦肉计。”

“我明白了!”天翔的脑子到底还在,“你若被凶手伤了,自然无人怀疑你是凶手!”“正是。”青离笑道,眼神极其魅惑。

天翔沉吟片刻道:“可只怕弄巧成拙。我身手不俗,想伤我可不易,若问起来,我对伤我之人的面貌身法一概不知,或是说出的话被瞧出破绽,岂不更加惹人怀疑?”“不愧是天翔,思量如此周密。”青离轻笑一声,“正因如此,这伤不能是刀伤剑伤,必是远程武器,所谓暗箭难防,你没看见凶手,不知情况也是理所当然的。”

“箭?可如何令其发射?若用机关,伤时若无人在场,伤也白伤,若有人在场,机关一查不就查出来了?”

“所以不能用箭。”青离笑答,“算了,我也不跟你一节一节说话了,你且听听我的计划。”说着,她用左手拿笔,在白纸上写下二字,“你可认识这个?沈云舒可认识这个?”天翔一凛。他们当然都认识,这两个字在多少大案里出现过,因为青离平时是用右手,就算天翔知道青离就是“不恕”,也没见过这笔迹的当面诞生。

“你去找一支火铳,我在上头帮你写上‘不恕’二字。云舒本来再怎么怀疑你,看到这货真价实的两个字,还能不迷糊吗?而他一直追捕‘不恕’,不恕反过来要坏他的事,杀他的哥哥,动机完全解释得通。”

青离顿了顿,又道:“至于火铳的最妙处,你看这里,”说着,她指向面前书的中间一段,“五月二十三日,某二人龃龉……遂置火药三钱于火铳膛中……颇伤士卒,幸无大碍。”“这是何人所书?”天翔问道。

青离解释了这正是父亲留下的《神机笔记》。天翔看那黄旧的书页,以及书册作者对火器的熟知,确实也容不得他人怀疑。

“所以你看,在铳膛里放置三钱火药,会导致人走火炸伤,但又‘幸无大碍’,所以你正可以用此法,不设机关,不留痕迹。而且,火铳燃鸣,发出巨响,周围的人一定会马上赶到,你可以迅速伪装出刚刚遭遇袭击的样子,怎么会发愁伤了也是白伤呢?”

天翔闻言,开始还有一丝疑虑,但转念一想,总不可能青离的爹二十年前就预料到了今天的事,还伪造出一本笔记来吧,于是笑逐颜开,搂过青离狠狠亲了一口:“你真是我的女诸葛,等这事过去,我一定多来陪你。”青离亦笑着,给他整整领子,柔声道:“快去吧,事不宜迟,能在今晚解决最好。”

天翔的动作确实不慢。他当晚就弄来火铳,青离依计划在上头写了字,便送他出门去了。他出门后,她默默换上一件青碧的盛装,对着铜镜梳妆起来。

镜子里的人,在幽暗的烛光下,笑得苦涩中带着一丝诡异。

恶鬼啊,终归还是恶鬼……这次,连云舒和父亲,都是计划里物尽其用的工具,她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不过,看在这也是最后一次了,然后恶鬼就会回到恶鬼该去的地方,不再对她也许命中就得不到的幸福抱有非分之想。

两行清泪从她的腮边滴落,乱了妆……

三更时分,青离明明知道从自己这里是根本不可能听到的,但幽幽的,她还是觉得远方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

一声巨大的轰鸣,呼啦啦惊起一群夜鸟,而后,小树林中又恢复了平静,月光照常透过摇曳的枯枝,淡淡地流在地上。然而,这平静无比短暂,京城的夜晚,路上往往还有不少行人,总有几个好奇胆大的听到声响,会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云舒赶来的时候,天翔的身体已经有些冷了,炸裂的火铳上,还黏附着他两根断裂的指节。“哥……”云舒只吐出这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哥哥是咎由自取,自己也怨恨他的所作所为,但云舒的心,还是如撕裂一样地疼痛,伏在那血肉模糊的人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待他哭够了,站起身,一边的随从把收集的证物呈送给他,沉痛道:“柳不恕这个大魔头,一定是恨沈大人追捕于他,居然下此毒手!”

云舒本来是想到天翔因为被他揭穿,这才畏罪自杀的,但转念一想,别说以哥哥的个性不会这么轻易自尽,就算是自尽,又何必采用这么惨烈的方式。大约他是想用苦肉计,消除嫌疑,结果不小心枪走了火,这才弄成现在的局面,但是当他拿过火铳来一看,整个思路又混乱起来。

那“不恕”两字,他已经反复研摩过太多次!此刻就真真切切地刻在火铳的尾部,不会有假!难道这案子真的是不恕的手笔?

可也不对啊,明显天翔死时是自己握着枪的,难道不恕会什么巫蛊之术让他产生了幻觉,这才自己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了不成?

“从死者的衣内还找到了这个。”又一个随从上来,用白布衬了一片薄纸,递给云舒。云舒接过来,是一张不起眼的黄旧纸片,好像是从什么书上撕下来的,边缘被烧焦了,又经血打湿,看起来颇为恶心,但因为上头好像写什么,云舒便不得不认真阅读。

而一看内容,他感到更为诡异。这里记述的正是火器使用之法,难道天翔是按着这个行事的?可现在他既然身死,是因为夜里没看清弄错了什么,还是这上面写的根本就不对?而这东西是从何而来的?又与不恕有何关系?

说起火器,最熟悉的一定是神机营了,所以云舒为探个明白,天一亮就去神机营找了个武官,给他看字条,询问意见。

那武官反复看了半天,连声道:“怪!怪!”“怪什么?”云舒忙问。

“看这开头,留字的明明是个极精通火器的主儿,可到了这里,怎么会有这等屁话出来?”武官指着上头的一句道,“三钱火药,哪会什么‘无大碍’,铁定直接见阎王了!”云舒拿过来一看,发现是这样的一句:“五月二十三日,某二人龃龉……遂置火药三钱于火铳膛中……颇伤士卒,幸无大碍。”

不光武官觉得怪,他更觉得怪。看这纸片的年头应该颇久远了,肯定不是为了案子才伪造的,那么难道真的那么巧,记述之人粗心大意,犯了这么个错误,而这错误又恰恰为天翔所用了吗?

他百思不得其解,再反复看去之下,终于发现那个“三钱”的“三”字似乎有一点奇怪:中间一横的墨迹深重,用笔有力,而上下两横,则多少有些轻浅新浮。虽然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但已经看出的话,越看就越能发现其中的差别。

云舒忙问:“若是一钱,只会炸伤人可说得通么?”

武官想想道,:“那还差不多。”云舒心中一震,看来这个“三”字果然是从“一”字改的!而动手脚的人,想必就是那个柳不恕了!他身上一阵发凉:好个柳不恕,多日不见,手法还是这般的狠辣,不过用一支狼毫,轻涂两笔,竟然可以要了一个人的性命!而即使抓到他,又是个不能定罪的案子。

但是,柳不恕又是怎么知道最近发生的这一切细节呢?别的不说,自己劝哥哥去自首的话,是在多么隐秘的环境下讲的啊。

不恕、火铳、轻梦的旧事、扫红的案子、哥哥的死……这一切究竟是怎么联系起来的?毫无头绪的一团乱麻,让云舒觉得头都要炸开了。

“沈大人没什么别的事,下官也先告辞回去操练了。”武官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云舒忙笑着道谢,目送他归队。校场上火铳的巨大声音连续响起来,然而正因其连续,反不如平地听到一声那么唬人一跳。

云舒猛地回想起来,自己还用过火铳呢,就在蒙古边境的那个小城上,正是自己帮着青离点火,击退来犯的强盗们啊。

当时的青离,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而现在,却生死未卜。虽然他猜测是天翔带走了青离,也已经派人去查天翔在外县买宅子的事,可是都还没有回音,想到这里,他心中隐隐作痛。然而……青离,青离?青离!

似乎一根银针飞过他的脑海,所过之处,迷雾破碎。

青离提到过,她家里的长辈曾经是神机营的。

如果她确实被天翔囚禁,自然也可以知道天翔的动向。那么,难道正是她,为了报复和求取自由,方才设计了这样一出完美的谋杀吗?

不,不对!那火铳上可留有货真价实的“不恕”字样,青离再怎么聪明,如何能模仿柳鹞子的笔迹?可,那……如果就是她自己写的呢?这个念头进入云舒的脑中时,他觉得有一股万年寒泉自头顶灌入头皮之下,再慢慢向四肢百骸流动。但他已经完全不能控制,有关青离大大小小的事一起纷涌而来。

为什么她出身青楼却能不受拘管?为什么她一介女流却一身武功?为什么她突然胡搅蛮缠要他发誓不追究她的过去?在那个他以为必死的囚牢之夜她想跟自己说什么?一切的一切,以前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他没去想,或是不愿去想。而现在,把这一切联系起来,竟是如此的通畅。

这时,随从来回报,说天翔在丰县买的宅子已经查到了,因为涉及刑案,卖地的人也不敢再欺三瞒四。云舒从灰白的嘴唇中用尽全力吐出三个字:带我去

不管是什么样的结局,毕竟,他要亲眼证实才甘心……

荒废的宅园已经许久没有这许多人打扰了,捕快的厚底官靴踏在蓬松的枯草上,发出急促细碎的声响。

长长的廊上,每一间门上都落了锁,云舒一直寻到最里面,发现只有这间的锁上没有灰尘,于是喝道:“打开!”

门立刻被砸开了,扑面而来的黑暗遇上一行人手中擎着的火把,无声尖叫着逃散。然后沈云舒看到,一个女子正背对着他,碧青色的丝绸长裙顺着她单薄而挺直的身体流溢下来,上面绣着的暗云纹浅浅浮动,头上精巧地绾有双髻,斜插了一根墨玉簪,但大部分的青丝还是如瀑布般倾泻。她的左手正握着笔,在墙上写着些什么。他仔细辨认,那好像是“不恕”二字,而再把目光散开,不由骇了一跳:满墙都是散发着墨迹光泽的挺秀字样——不恕、不恕、不恕……

女子突然回眸,对他一笑。她面上的妆容很精致,一抹天青扫过眼尾,留下悠长的余韵,红唇一点珠光,醒目却又柔和,勾出完美的弧度。然而,这一切都不如那一笑来得动人心魄。

那是怎样的一笑啊!好像有人突然用大木头在你的心尖上狠狠撞了一下似的。那样的傲气,那样的决绝,那样的妖魅,同时又是那样的凄凉……虽然云舒早有准备,还是突然觉得难以站稳。整颗心好像给拿到油锅里去翻滚着,反复有巨大的苦块顶在了喉咙口,吞不下又吐不出。

是愤怒的,他是捕快,也是个正直的人,无论什么理由,他不能接受将屠杀他人的生命作为立身的方法……是怨恨的,恨她一直以来的欺骗,恨她设计杀死哥哥,恨她甚至利用自己作为最后这个计划的棋子……是悲伤的,悲伤流淌得像是河水一样,为死去的、再也见不到的人们,更为了她,将要面临的下场……然而更是无比怜惜和心痛的,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明白,青离曾经那么的抗拒,那么的退避,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一直以来的爱,是多么的压抑,又是多么的挣扎……

他想扑过去揪着她的衣领,质问“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把我当傻子一样地欺骗”,而同时,又想揽过她狂热地亲吻,告诉她“对不起,是我知道得太晚,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所以,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而青离,也是一样。她缓缓走过来,在他身边停留了一瞬,却终于垂下眼睛没有说话,而是与他擦肩而过,走向他身后的捕快林鸣,微笑道:“烦劳林大人带我走这一趟吧。”

也许没人能想到,抓捕天下第一刺客的过程,竟是如哑剧般的沉默……

青离坐在天牢里,心中的恐惧并不强烈,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也认为自己该得到这个下场,只觉一片澄澈。过去的一幕幕,好像画片儿一样慢慢涌上,但当初那些浓烈的感情,现在似乎还体会得到,又似乎是隔了一层水晶墙,全都成了别人的事情。她想起云舒,尽管是因为他自己才落到今天的田地,她却要说,永远都不后悔那一天,在钱塘,走进那家酒楼,遇到他。但是她又不禁苦笑起来。她倒是不后悔,而对方如果能够预知,大概打死也不会去开口管她的闲事了吧。无缘无故地,被骗了那么久,受了那么重的伤,也真是倒霉啊。

她不求云舒原谅,只要忘记她就好,去跟梦瑶,或是跟别的谁也好,安静地成亲,生几个可爱的孩子,过他们幸福的日子。而她,会履行那年大年夜时在漫天烟花中许下的诺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直远远地守望着……

然后她想起达延,那种极其炽烈的感情,曾经将一向冷静的她也席卷了进去,感到燃烧,很美好的一种感觉。她算不算是爱过他呢?她不知道,那感情和对云舒的很不一样,但是,爱跟爱一定都是完全相同的吗?达延现在在做什么呢?在马背上继续他的蒙古内战?哦不,现在是晚上,那么他大概是在自己的金顶大帐中跟某个女子欢好吧。他会不会已经不记得自己了?青离想到这里,突然有点莫名地嫉妒,他可是在她的手臂上留了牙印的,不要那么轻易就变心吧。

她自己也解释不清,希望云舒忘了她,却希望达延能想着她,这样的矛盾,到底是因为什么。总之,她此刻很思念他,他的狼眼,他的笑,他宽阔的胸膛,甚至……他灼热的身体。

突然有咯咯的笑声涌进心里来了,是苏家的妖孽,就算他们的画片儿,也和他们的人一样,那么的迫不及待。青离是很欣赏苏孽的,风一样放肆的小妖精,这种纯粹的欣赏和淡淡的友谊,是人和人之间的另一种关系。

然后便是天翔。这个任性的男人从第一次见面时便想证明弟弟带回来的不过是一个随便的女人。最终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也失去了他想要的……现在想起他,青离已经不觉得怎么怨恨了。

她遇到过爱的人也爱她,遇到过相惜的人却必然错过,遇到过真心欣赏的朋友,自然,也可能遇到一个处心积虑谋算她的人。这从概率上来讲,完全是公平的。这世界上,想得到一颗真心已是多么多么艰难的事啊,她得到过这些,不能说不够多……

正想着,一阵轻微的金属相碰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这时候了,难道有牢头进来送断头饭吗?出乎意料的是,进来的是个少年,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圆圆脸,看起来有点面善。

“你是柳不恕?”少年的脸退后了一点,隐没在黑暗中问道。“是。”青离简洁地回答,没有附加任何解释。

“姐姐,我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青离听这话有几分耳熟,想了半天,突然想起,这不是好久之前她有一夜留宿道观时遇到过的小孩子么?那天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这小孩身边还跟了个年龄颇大的妇人,她本以为他们是母子,没想到却是夫妇,还挺尴尬的。第二天可巧观里出了凶杀案,这小孩差点被冤枉成凶手,因为她出面点拨了几句,案子破了,小孩找她说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也压根没往心里去,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能看见他。

“你要走么?”少年将手中的一串钥匙轻轻晃动,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对死囚来说确实是很诱人的。但青离却笑着摇了摇头:“你是狱卒的孩子对不对?别为了一点点英雄义气干傻事,私放了我,只怕你们一家都会没命的。”

“我家不会没命的。”

“听话,回去吧,不要再有无辜的人因我而死。”

男孩子沉默了,黑暗中,青离看不清他的表情。半晌,他才又说:“你,真的是那个魔头柳不恕么?”“是。”青离因为没心思说别的话,还是简单地回答。

“你爹叫何群?”

这下轮到青离大吃一惊了:“你如何知道我爹的名讳?可他早就过世了,不要株连!”男孩子没有应她,只能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看来是往外面去了,留给她一腔的迷惑和一牢的黑暗。

【蛛丝·峰回路转】

“微臣不敢欺瞒皇上!这刺客柳不恕是经京中名捕抓捕归案的,后由大理寺主审,三司合验过卷宗,口供画押一应俱全,招认清楚,并无刑讯,一切按章办事,陛下可以查验。”大理寺丞跪着禀报道。显然这解释并未说服他的同僚们,有多话的臣子低声议论起来,天下第一刺客,会是这么个小女孩?然而,这殿上最惊讶的人还是柳青离。她瞪着坐在金銮宝座上的人,连嘴都合不上。

听说皇上要见她时,她以为是朱祁镇——那个她一度极端怨恨,欲杀之而后快的男人。她的家破人亡,就是他复辟后的一道圣旨造成的!而之后他对她更是毫不留情,缉捕令上的赏金一次比一次多,一切都为了她的人头。

可是现在,龙椅上赫然是一张不满二十的脸。

原来,那老头子已经死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不知道。

突然觉得好没劲,他们彼此仇恨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一方轻飘飘的坟地就将一切都埋葬了,那仇恨也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真是够讽刺的。

而更令人吃惊的是,那张不满二十岁的脸,是她昨晚才见过的。

朱……深,朱见深……这两个名字虽然相像,可在道观的时候,青离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原来,那时遇见的,是当朝的太子,而这时觐见的,是当朝的皇帝……

她还没回过神来,小皇帝已经自高处下来,往她的身边走去。

她看到,他的手上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柳不恕!你毒如蛇蝎,狡如豺狼,杀人无数,难以抓捕,可曾想到你也有今天么!看朕这就替天行道,赐你一死!”说着,他拔剑用力一挥,激起朝臣一片“皇上!”的惊叫声……青离心里一惊,难道这就是他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她还来不及多想,那剑气已经迎头斩下。纵然她现在已经不怕死,可是出于本能,她还是闭上眼睛抬手去挡了一下。手上一凉,然而并无痛楚,良久,她才敢把眼睛抬起一条细缝,去瞄发生了什么。剑锋就停在她的手腕半寸处,现场鸦雀无声。“杜爱卿,”小皇帝看着大理寺丞,语气冷冷地道,“天下第一刺客竟是不会半分武功的?”

大理寺丞一时冷汗直冒,在这种突发情况下,人若身有武功,必定是藏不住的,也怪当时青离招认得太爽快,对案情本身又那么熟悉,没人想到要测测她的功夫,而在笔录口供里头,明摆着有好几个案子都是文弱者完全实行不了的。

“你们要交差,好歹也抓个靠谱点的,拿朕当三岁的小孩子吗!”

“皇上,委实冤枉,微臣可调用卷宗给圣上,其中细节,不是外……”

这倒霉的臣子还没说完就被朱见深打断了:“此事以后再议,今日朕早朝,是想宣布另一件事。”看小皇帝凝重的脸色,众臣的心都突然感到一震,直觉敏锐者已经感到,那必然是会在历史上都留下浓墨重彩的大事情。

“前日赵御史上书,请命为于谦一家雪冤。其实先帝在时,朕就听说于卿冤枉。”他尚带童稚的声音虽不洪亮,却让所有人的耳朵都立了起来,“胡成,宣旨吧。”尖细的声音在金殿上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于卿实有社稷之功,而滥受无辜之惨。依准赵御史之言施行,为其昭雪。其子于冕原被遣戍龙门,赦免还家。案中所涉诸人,当详加复查,准予平反……”

朝臣们面面相觑,整个朝堂开始震荡着一种表面平静的沸腾,大部分的人平素虽有些营营碌碌,然而当触碰到最深处的良心,血仍未冷。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喊了一句“于谦于大人终于昭雪了!”

这喊声立刻好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水中,荡起圈圈涟漪,一波波通过侍卫、禁军的口喊出去,一路响彻正阳门、奉天门、神武门,乃至紫禁城外……

“听见了吗?于大人昭雪了——”

“于——大——人——昭——雪——了——”

柳青离也惊住了,她等这句话,等了整整八年,在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的时候,它出现了!她把目光投向那层层的宫墙之外,目力所不及之处,她的心却异常清楚,这八年来人们的心中共同的认可,一定正在广阔的北京城内肆无忌惮地回荡着。良久,她突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地,不过,她又很快发现,在这载入史册的一刻,谁还会去注意到一个小小的过气刺客呢。

一瞬间,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感到自己的渺小,于是她苦笑。

那一抹淡淡的笑意上,泯灭了所有的恩仇……

在青离后来活着的日子里,大明的脚步也在同步更新,一些宫里的事情传到外头,让她颇有些感慨。还记得初次在道观里碰见未来的小皇帝时,他身边徐娘半老的妇人吗?那个妇人后来成了史上有名的万贵妃。她之所以有名,在于她善妒狠毒,后宫的宫女妃嫔一旦怀有龙裔,都逃不过她的辣手摧残,落个小产甚至身死的下场。可她之所以有名,更在于她以比皇帝大上十七岁的年龄成为贵妃,而且盛宠不衰,连皇后,都因为打了她一顿板子而遭到废位,所以她才能够肆无忌惮地做这些事情。

如果单看这一段,真是匪夷所思中的匪夷所思。可跟着那根银亮的丝线,看时光倒转,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十九岁,他两岁的那一年。

两岁的稚子,带着无知无觉的微笑,却已经卷入了纷争的漩涡。他的父亲,成了叔叔的囚徒,而他的太子地位,不是显得太碍眼了么?

于是三年后,朱见深被废为沂王,迁出东宫。

世上有比废弃的太子更废的东西吗?可五岁的孩子不知道,他只会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从前对他笑脸相迎的人们,一个个退避三舍。

只有她,还一如既往地待他。她陪着他,迁出宫去。她陪着他,在那些见不到父母的夜里;她陪着他,吃下每一顿也许就是通向鬼门关的饭菜;她陪着他,跨过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挣扎。在这些挣扎中,他渐渐长大,而她,燃尽了自己最好的韶华……没有人能未卜先知,说万贞儿这样做是因为在那段冰冷而仿佛没有尽头的日子里预料到了未来的富贵。对这点,青离是打死也不相信的。她宁可认为,那正是来自最质朴的人类情感:爱与同情。

在青离四十多岁的那年,又经历了一次国丧。她看着漫天雪白的纸钱蝴蝶般飞舞,突然就想起这一段旧事来,圆脸小眼睛的孩子,徐娘半老的美妇,月光下,很好的酒。

听说佛经中有一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他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这世上,谁又是谁的蛛丝呢……

热闹的京城街头,这天显得格外热闹,白玉桥头,黑压压的一圈人围着一张黄榜指点纷纷,过往的挑夫小贩都忍不住探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青离盯着那黄榜最高处的名字看,仿佛想把那一幕刻在脑子里似的,眼睛一眨不眨,人也一动不动,直到眼球酸麻,才抹一把脸,低头,转身,沉默。

人世百态繁华,各样的面孔,各样的衣着,各样的声音,在她的面前穿梭,织成迷乱的网。而她,就呆呆地站在网中央。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往什么方向去。这种茫然,跟八年前一样。一夜间家破人亡,与姐姐拼命地逃,只知道要跑,却不知道该跑到什么地方。而现在,等了整整八年,等到父亲终于平反了,却为何,面临了一样的哀伤?

哦,不,甚至更糟。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个相依为命的姐姐,也没有了那么执著的不甘,生命好像轻飘飘的,立刻失去也不会觉得可惜。

是的,看着桥下那悠悠的碧水,青离突然间很想放手,跌入那无尽的黑暗,可也是无尽的轻松。如果有下辈子,就去报答那个她欠了很多的人吧。

“青离,你果然在这里!”

灰暗的念头正在脑中徘徊,耳边突然响起这一声。青离好像叫锥子刺了一下,浑身一抖,接着又立即僵硬了。半晌,她才极其缓慢地扭转身体,让对面的人一部分一部分地进入视野。是他,那个她相欠许多的人……

他的服色降了一品,要贬职去沧州了。是的,因为她“无罪”,那抓她的人就一定是有罪的,而那个倒霉的大理寺丞也被罚了一年的俸禄。

她不是没有想过要申辩,告诉大家不要责罚那些无辜的人。但人们只是怜悯地看着她,这小姑娘,受了什么折磨,到现在都不敢说真话。其实或者,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但是,基本所有在朝为官者,都有足够的眼色。真相到底如何,并不那么重要,关键是皇帝的意思,够明确……

“青离,你还喜欢我吗?”云舒很直接地看着她,很直接地问。

青离一怔,又很快地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现在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当然有——跟我去沧州吧。”对面的人坚定而诚恳。

“你疯了么?我做过什么事情,你现在一清二楚,不是吗?”青离抬头,与他的目光交接,淡淡而凄然地笑,“我一定让你非常非常痛苦吧,如果你想要我的命来平息愤怒,我也愿意给你的。”

“我没疯。”云舒同样笑了笑,“我也确实心痛过,痛到躺在床上,觉得全身的经脉如果都是断掉的该有多么好啊,也许那样就感觉不到那么疼了。可是,”他接着说道,“我把认识你之后的所有事情一遍遍在心里过着,想到最后,我发现那些都没用。你的过去会改变吗?哥哥会活过来吗?所以,我要弄清楚的,只有一个问题:现在,我要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我问自己,还愿不愿跟你在一起?答案是‘是’,我又问自己,那能不能面对过去的所有事情?答案是‘应该可以’,至少,‘可以试试’,所以,我就来了。

“我也要告诉你,家里那边,现在我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完全抚平。”云舒继续说着,“虽然他们明白哥哥是自作自受,但心里头总难免疙疙瘩瘩。如果你愿意跟我,恐怕也要因此受苦,但你愿意,跟我一起试试,尽我们最大的努力,过得幸福吗?”这席话,说得那么淡定又简单,可青离的心里清楚,直面着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会是多么的煎熬难忍,她再次低下头去,不让云舒看到她眼角的泪光。

她也曾经让这样的思绪一闪而过,如果现在还有机会跟云舒在一起,她能面对吗?不会看到那张同样的脸,就想起天翔给过她的种种伤害吗?也许很多年,也许一辈子,得不到长辈的祝福,受到冷漠甚至怨恨的对待,能够忍受吗?

当时,她以为这想法是自己痴人说梦,并没有深入地去想,万万没有料到,如今,竟然真的有机会来作答。左肩下突然开始一跳跳地疼痛,那是跟潘虎打擂时受的伤,也许是因为太靠近心脏,每次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时,它也会跟着作怪。青离想起来,那是一个很丑的疤,在她洁白光滑的皮肤上,蚯蚓一样纠结,刺眼至极。

开始看到,她非常想要消灭它,无法消洱,便常愤怒莫名,然而后来,因为无法,也只好努力不去看它,落个眼不见为净。随着时间流逝,没想到那疤痕倒渐渐有些淡了。怨它恨它恼它怒它恨不得从来没有它,它却始终牢牢地在那儿,但如果为了这个就不活了,却又是个天大的笑话……世界上,谁不是背负着几个伤疤在前行呢?到这时候,青离才深深感到,不管认识云舒之后有过多少衰事,认识他,都是她今生最大的幸运。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他都能以自己的原则去面对,这才是真正的强大啊!那么她,至少也要为他分担吧。于是她抬起头来,对上云舒的眼睛,轻轻道:“云舒,发生这些事情,你要明白,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云舒的脸色刷地变成死灰,嘴唇发起抖来。

“但是你愿意,跟我重新来过吗?”青离看着他,笑意盈盈地轻轻吐出这几个字来。回答她的是一双大手。云舒一把将娇小的她紧紧抱起,大概因为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便在空中不停地旋转。

“喂,这是大街上,坏蛋,放我下来!”青离瞥见周围惊讶的目光,又羞又气,捶着他喊道。云舒真的停住了,不过不是因为她微弱的反抗,而是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青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那张黄榜,最高处的名字。

“神机营统领何群?你爹姓何?”云舒放她下来,问。

“嗯。”

“那你也姓何?”

青离本来想回他一句“废话”,但想到这么久以来跟他说的都是姓柳,他奇怪也是常情,于是还是笑着嗯了一声。

云舒突然大笑起来,连声说道:“天意,天意啊!”

“什么天意?”

“你没发现吗,这世界上没有柳不恕了,有的是何不恕啊!”

“何不恕……何不恕……”青离一愣,接着轻轻念了两遍,又是惊讶,又是欣慰,从前她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这层意思。看来也许,真的是天意吧,喜悦的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从今以后,她有了新的名字:为什么……不宽恕呢……

冬末春初淡金色的日光铺将下来,白玉桥下的碧水闪烁出一片金鳞,街头上有人走着走着便脱下棉袄拿在手上,念叨着:“冷日子果然要过去了啊。”而这温暖的太阳里,有两个互相依靠的小人儿,一同往沧州的方向远去,身后的影子,一点一点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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