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佛心
作者:斑竹枝
他很瞧不起这些指甲里满是黑泥的同伴,虽然他们成天"王三王三"地叫他。其实他不叫王三,叫一生。
他其实也不叫一生。他的真名是什么,江湖中没人知道——杀手是没有名字的。他是个很普通的杀手,杀过几个不太出名的人,自己也不太出名。但如果能完成这票生意,他就能出名了。因为他要刺杀的,是八大派之一的青城派掌门丁大成。
于是一生就变成了工匠王三。他提前两个月就来到凌云山,加入了修凿大佛的队伍。他打探得很清楚,丁大成会在两个月后来凌云山还愿。本来用不着这么早就去守候,但他很敬业。
凌云山正在开凿一座巨大的佛像,自命虔诚的丁大成不可能不来工地上看看。一生的计划是:丁大成从山顶围栏处探出头时,他一剑刺穿其喉咙,然后借助绳索迅速下到崖底,再借由运送木材的山道撤退。他对自己的轻功很有信心。而从山顶到山底近百米,只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之"形石阶,往复九折,丁大成的随从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
绳索是现成的,工匠王三每天都得把它系在腰间吊下半山腰,站在一块小得可怜的石头上,去凿似乎分毫不会变的山石。他们这种工匠很多,山崖上整天都响着"叮叮咚咚"的声音。想在这样高的山上,凿出一尊与山齐高的佛像!一生觉得这些人全疯了。
偶尔会有一个和尚出现在工地上。凌云山上有寺,当然会有很多和尚,可这一个却有些不同。他瘦,瘦得像根干柴;他破,破得僧衣仅能蔽体;他年纪并不是很大,脸上却纵横着沟渠似的深纹。与其说他是一个和尚,莫若说他是一个叫花子,只除了一点——他的眼睛。那眼中有一种耀眼的光、梦想之光。
和尚常常会消失一段时间。每次再出现时,一生都觉得他更瘦更破了些。可工匠们的工钱、材料钱,都是这和尚给的。听说他很有办法,能化到成千上万的银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生会去工地,反复演练那一刺:从山崖上跃起,一手握着绳索,一手刺向栏杆上方。一遍又一遍,他必须做到一发必中。
这天夜里,当他练到第七遍时突然停止了动作。有人!他屏住呼吸看那一点灯火移到工地上,昏黄的灯笼下映出一张憔悴削瘦的脸——是那和尚。和尚东摸摸、西弄弄,僧衣在深夜江风中啪啪作响。突然,他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一生犹豫了片刻,还是过去将他扶起来。和尚喘息了一阵,冲他笑笑:"这几天没休息好,一时头晕,没事了。"歇一歇又说,"你们辛苦了,这么晚还在工地上。"一生没有回答。江水发出空空的拍岸声,和尚静静听了一会儿,微笑起来:"大家多加油,等大佛修成就好了。有了佛祖的保佑,这山脚下就再不会有船只沉没,再不会有水上人家的哭声了。" "师——父",一生出声了,"这么大一座山,要凿多少年才能凿出佛像来?"和尚的眼在蒙眬的灯光下也蒙眬起来:"我不知道。"一生冷笑:"不要说是师父,就是我,大概这辈子也别想看到的。"和尚点头:"我知道。" "你能化到这么多银子,就算自己不用,拿来修庙盖寺,不一样能功德圆满?"一生有些讨厌自己这么多废话,可他实在忍不住想狠狠刺破这和尚的痴梦。
他盯着和尚看了一会儿,想看看和尚动摇的眼神。但没有,和尚眼中只有清清澄澄的光。"如果只求自己功德圆满,佛祖为何要普度众生呢?要是修成大佛,嘉州百姓就能永世得佛庇佑,风调雨顺,出入平安,多好啊。"他梦呓似的声音游丝般飘荡,"看不到没关系,我死了也没关系,会有人接着干下去。有第一个海通,就会有第二个……"游丝无声地穿透一生的胸膛,刺进他心里。杀人,不被人杀,复仇,挣钱,出名……这些伴随他血脉流淌的东西,在这一刻,苍白如纸。一种他从未想到过,永不能企及的东西,从九天云端向他露出了一丝面目。就像一道微弱的光线,射进了最深处的黑暗里。
他退开两步,似乎被那道光灼痛了,这个和尚,居然让他有些害怕。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晒雨淋让一生彻底成了又黑又脏的王三,这正是他想要的伪装。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发愣的次数越来越多;同伴们亲热地拍他肩膀,也不再让他那么反感。
一天夜里,僧房内传出争吵,一生决定去看看。工匠们早把房门堵得水泄不通,一生从他们肩上望去,只见僧房内有两人相对而立——那和尚和一个小吏。
小吏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地嚷道:"海通!你假借修佛之名,敛取钱财,再不把钱上交官府,我就办了你!"海通孱弱的身躯挺立:"大人,这些银子是用来凿大佛、镇水患的,不能交给你。"一道道愤怒的目光射向小吏,小吏畏缩了一下,更加气急败坏地叫:"那么工程马上停工!官府要调查你!"海通的脸刷白了一下,又红了起来,他的眼睛亮了,越来越亮,连屋内的灯火,屋外的明月都黯然失色。小吏开始发抖,一生也开始发抖。多少次,他站在生死边缘,越是危险越是镇定,可现在他在抖,他不敢看那双眼睛。
"大人。"海通的目光几乎要照亮沉沉黑夜,"自目可剜,佛财难得!" 血光迸现,一只枯干的手托着两只眼珠伸向小吏,"拿去!"一生想吐,他见过更血腥、更酷烈的场面,可这次他想吐。眼虽剜,可那种光芒还在,而且越来越盛,从那颤抖、干柴一样的手上发出来,从那双血淋淋的眼珠里发出来。
工匠中爆发起了一声震雷,轰隆隆掀向小吏,像暴雨,像狂风:"不准动我们的佛财!""不准动我们的佛财!"一生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也在大喊。
为什么?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个杀手,一个为钱杀人的人啊。
人群拥上去,一生没有动。一股久违的、咸的滋味滚进他嘴里——他已泪流满面了。
丁大成烧完香,悠闲地踱到山崖栏边,探出头去,正和一道目光对上,不由自主地惊了一下。
那不过是个黑而瘦的工匠,手上拿着钉凿,正抬头看他。看过一眼,又埋头"叮叮咚咚"地凿山崖,仿佛除了面前的石头,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丁大成舒了口气,不怪他多疑,他收到线报,有人出了很高的价钱要买他的命。
突然,他感觉有人从身后跌跌撞撞地向他扑来。刺客!这念头一闪而过,他身形一挫,顺势一掌,那人便如断线风筝般向崖下落去。
糟了!错身之际他已看清,那是个瞎眼的和尚,头上眼前还缠着白布。丁大成赶紧伸手,抓了个空。来不及了,自己误杀了个瞎和尚!
就在此时,山崖上飞起一个身影。是有人从岩石上以极高的轻功冲天而起,双掌击向瞎和尚。瞎和尚被掌力震得反弹起来,稳稳跌落在丁大成身旁。
巨大的反冲力令那身影迅速下落,那人双掌齐出,再没有多余的手去抓绳索,腰间绳索急速绷直,挂在岩石尖角上,猛然断裂!
终于,那人消失在咆哮肆虐的江水中,像块石头掉进水里,转瞬便无影无踪,连个涟漪也来不及看到。
工匠们高声叫嚷,跑上跑下。瞎和尚爬起身,跪倒在地,双手合十,高声唱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白布下,两行泪水混着血水潺潺流下。
他悲悯的声音很快被江涛声淹没。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从遥远的雪山之巅奔涌而来,在凌云山脚下汇合激荡,卷起惊涛骇浪。山顶岩石上,有一双慈悲含笑的眼——大佛的头已经快露出来了。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凌云大佛成,历时九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