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五准备寻死的时候,山上的丁香开的正好。

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怒放,紫蕊绿叶,香得吓人。王五就在一片香气里解下裤带,在一株歪脖槐上绕了两圈,准备自尽。

然而找了一圈,偏偏找不到趁脚的石头。想要靠轻功窜上去挂住脖子又接连失败,忙活了小半个时辰体内真气已是贼去楼空,只好在丁香树下先行个小周天。想到自己身为五虎断门刀的少掌门,偏偏天生根骨不佳,既不能把家传武学发扬光大,也不能支撑门派耀武扬威,更没法在江湖上出人头地,从小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家里也嫌自己不成气候退了婚,现在竟然连死都死不利索,真是悲从中来。又想到家中老父、同门师兄弟,万般不舍,忍不住嚎啕大哭,边嚎边喊,把心里这点委屈统统倒了出来:“我想练刀!我想练刀!我想练成绝世快刀啊啊啊啊!”

正哭的痛快时,一只大脚从身后猛地踹了过来,王五一个狗啃屎摔到地上,就听得耳边一个声音冷冷的说:“操你妈的,别嚎了,不就是刀太慢吗?我教你!”

王五浑身一阵哆嗦,尿都差点漏出来。爬起来转身一看,发现身后这人戴个斗笠,看不清面孔,背一把单刀,浑身上下衣物破破烂烂,好像是个刀客。王五被那人逼着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算是认了个师傅。

“我传你一路刀法。”那人隐藏在斗笠下的面孔莫名熟悉,却又带着一种让王五毛骨悚然的寒意。

这刀法一点也不难学,或者该说,这是王五学过最好上手的功夫了。

心法那人只讲了一遍,王五就背下来了。至于招式,更是简单,就一招:斩。

七绝斩。

斩生老病死。

斩怨憎恨、斩爱别离、斩求不得。

一斩更比一斩快。

(二)

从自杀不成反倒被逼着学了七绝斩,到今天是第七天。

王五刚好学会第一斩。

一刀斩出如白练断水,刀背上的血槽划过空气时发出好听的轻吟声。那声音王五小时候在自己父亲练刀时听过,当年老王正当壮年,刀练得也勤。偶尔功力到了,气血合一,激发刀意时便能斩出这样的一刀,年幼的王五在屋檐下就拍着手,说爹爹好棒。老王便笑着同王五讲,说你长大了以后,若能斩出如此一刀,江湖上便有你一席之地。

只可惜随着自己年齿渐长,怎么练也斩不出那样的一刀,父亲一年年老去,望着自己的眼神也渐渐从失望变成绝望,从绝望变成无视。王家五虎断门刀的名号,不要说江湖上了,就是在这湖州城里,也是日趋势微。

而现在,老父正在檐下看他练刀,一脸的不敢置信:“这不是五虎断门刀!”

“我知道!”王五耸耸肩,谁他妈在乎呢。

(三)

湖州城最近出了桩奇事。

万年烂泥扶不上墙的五虎断门刀王家大少爷,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刀法大进了。

这个消息传到肖家的时候,肖少爷正在湖心练剑。一剑荡去水波乍起,白衣飘飘矫若游龙,看花了旁边小丫鬟的眼。

说王五功力大进,肖少爷是不信的。这废物从8岁开始和自己交手,除了开始几年还能仗着他年长自己两岁勉强支撑上二三十招,之后哪次不是一招就被自己打飞了刀、划破了衣衫?要不是大家都是世代住在这湖州城,自己早就把这厮大卸八块了,忒废物。

不过肖少爷还是决定去看看。没别的,自己跟李小娘子好事在即,不能让这废物搅了局。于是他唤小厮备上马,白衣白马白锦囊,四个内门弟子相伴兵发城西王家去也。

到了王家肖少爷就是一皱眉——太破了,大门碎了一半,门口连个看门的也没有。王家再落魄,也算是湖州城数得上数的门派,自己这才几天没来,怎么都变成这幅样子了?难道是老王叔叔死了,王五这厮笼络不住门人弟子把门派搞散了?不过这么大的事自己也没听说啊!

心中正诧异着,忽然从院子里飞出两个黑影,直奔肖少爷面门而来。肖少爷临危不惧拔剑一绞,剑气纵横,那东西被撕得粉碎,定睛一看时却是两只手。还没等肖少爷发作,两个人已是惨叫着从大门里跌了出来,一个清冷异常的声音从门里传出:“废了你们俩人一人一只手,还来得及接上,也别说我没给你们留面子。”

从门里逃出的两人听到这话赶紧低头找手,却只见得两团模糊的血肉,眼见是华佗再世也接不上了。其中一个虬髯汉子瞪圆了眼睛正欲发作,身旁另一个佝偻身子的汉子见状连忙一扯他的衣襟,低语一声快走。于是那汉子恨恨的盯了肖少爷一眼,转身一溜烟的跑远了。

肖少爷自然是莫名其妙,然而身旁的几个内门弟子却吓得不轻。一个内门弟子凑上来说少爷,那个虬髯汉子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唤作夺命三仙剑的便是,边上那个是他师弟,人称缥缈神驼,两人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功夫不在咱家老爷子之下。

肖少爷心里一紧,觉得自己今天这趟可能来错了。

然而此时调头再走已然来不及了,王家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仔细看看正是那传说中功力大进的王五。只不过此时王五浑身上下一身剑袖破烂斑驳,却是半点也看不出有功力大进的样子。王五倚着大门,瞥了肖少爷和四个跟班一眼:“你们干嘛来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难道要说我们上门看看你是不是如传说般的功力大进了?结果犹豫之下,一个内门弟子脱口而出:“我们少爷要与李家小娘子成亲了,特来知会你一声。”

王五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肖少爷在马上一晃,差点掉下来——这蠢货!哪壶不开提哪壶!然而此时再解释已然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挤出半个微笑:“王兄,那个什么,兄弟我好事临近,到时候如果方便……”不料还没说完,王五便把手一伸道:“拿来。”

拿来?拿什么?肖少爷转念一想,随即明白,王五这是再管自己要请柬。可这次出门根本就没准备请柬。王五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冷冷一笑道:“请柬也不带一张,感情你这是特地上门耍我不成?”

事已至此,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肖少爷索性自马上翻身而下,仓啷一声亮出兵刃道:“王兄,咱们敞开了说吧,我听说你最近屡有奇遇,技痒之下特来领教一二!”说完也不等王五作声,手腕一抖就是一道剑光袭来。

肖少爷此剑原本不想伤人,他料得王五见自己拔剑,定然不是闪身就是拔刀,到时候若是真的发现他功力大进,就虚晃两招跳出圈外,撂句狠话全身而退,也不失为稳妥之举。哪知眼见得自己一剑袭来,王五却仍站在原地不动,于是索性一咬牙,手中剑光又快了两分——我看你躲不躲!

王五不躲。

王五拔刀。

刀光散漫如一蓬细雨,旁边几人只见王五拔刀之后刀身一阵模糊,刀过处空气波纹荡漾,竟然有云雾凭空而生,肖家少爷的剑光就被一分为二。

肖少爷只觉得胳膊一轻,抬手再看时却只见自己右手吧嗒一声掉落尘埃。此时众人才听得一声炸响——原来王五那一刀劈出的声音竟然才传出来。此时的王五已经恢复了之前那副懒散的样子,斜倚在大门边上,用清冷异常的声音道:“废了你一只手,要是找得到神医,还来得及接上,也别说我没给你留面子。”


(四)

李家小姐提着裙角跑来找他的时候,王五正蹲在后院的大槐树下盯着一群蚂蚁思考人生。

王五的刀越来越快,所以有时候难免看别人慢得可笑,就像是小时候看的皮影戏里,那些皮影的慢动作一样。所以他现在喜欢看蚂蚁,跟人一样慢,但是不会像人那么多麻烦。

李家小姐闯进后院,原本是想找王五来道声谢谢的。谁知见了王五,却说不出话来了。

李家小姐跑的有点急,所以脸上红红的,让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下午。老王领着他到李家定亲的时候,那个小女孩的脸就是这么红。果然还是红一点好看,王五如此想到。

李家小姐发现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脸就更红了。她低下头,长长的脖颈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王五觉得她真白。于是两个人一个不言一个不语,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就这么在树下一直发愣。

正当李家小姐想着要给她与王五的第三个孩子起个什么名字的时候,后院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家人撞了进来,大叫少爷不好了!

王五一个激灵,猛然起身道:“其实我觉得王钢蛋这名字也不错。”然后眼神一肃,拧身已是不见踪影。

王家前院,血水满地。

三个老头,三个看上去就像大宗师的老头站在院子中央,王五的父亲被其中一个老头扭住手脚,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其他门人弟子在院子四散倒地,呻吟求饶。

王五赶到前院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见到王五,三个老头眼睛都是一亮:你就是王五?

王五点点头。

三个老头咧嘴一笑,原来这三位是肖家重金请出的三位大宗师,号称东南武林半壁江山的摘星携月射日三叟。王五的父亲拼了命的大叫,让王五快走,制住他的携月叟被叫得心烦,脚下一用力,咔嚓一声鲜血迸裂满地,一枚眼球飞到王五脸上。

王五伸手摘掉眼球,皱了皱眉——这人怎么这么粗鲁?摘星叟狞笑一声,说小子你心性不错,亲爹死在眼前也不动声色,老子喜欢!说着揉身而上,一双肉掌千变万化,已然攻了上来。

王五不动,王五拔刀。

刀出如潮鸣电挚,快到不可思议,摘星双手上下翻飞,幻化无数虚影,然而王五任你千变万化,我只一刀斩去,一刀斩不中就再斩一刀,一刀快似一刀,摘星渐渐被他逼到角落,眼瞅着下一刀就是身首异处的结局。然而正当王五要再斩一刀时,一枚短箭从旁边激射而至,当啷一声撞上刀身,救下了摘星。

王五手中一滞,扣弦之声此时才传到王五耳朵里,扭头看时,却见射日手中一把金灿灿的小弓,满脸尴尬的瞅着他。摘星得空虚晃一招,跳出圈外大口喘气,狼狈不堪。

携月眼神一动,不等王五说话便大喊一声:“好好好,好你个狂妄自大的小子,竟然如此目中无人,要我们三人一起上!也罢,今天我们三兄弟便联手教训一下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说着给另外两人打个眼色,便是一轮抢攻。

王五莫名其妙,只是三人合战,压力倍增。他的七绝斩还有两式未曾练成,应付摘星与携月两人便已是左支右绌,旁边射日又屡施暗算,不一会王五身上就多了数道伤痕。

射日瞅个空子,一箭射出。王五这时多处被创,这剑角度刁钻,正是躲无可躲。眼见王五就要血溅五尺,一袭红影忽然从旁边合身扑上,替王五受了这一箭。

那人正是李家小姐,短箭从左肋直射而入,透胸而出,眼见是不得活了。王五抱着怀中女子,第一次看见她惨白的脸色。只听得她嘴唇翕动,断断续续道:“我想了……一想,哪有……叫……王钢蛋的……道理”,拼命扯出半个笑容,就此撒手人寰。

王五觉得自己胸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要斩了这三个老东西!

一刀如流光,所爱别离,摘星身首两段。

又一刀如电掣,再无所求,携月从头顶向下一条细红线逐渐扩大,内脏洒了一地。

射日满头大汗,盯着王五,就像看到了什么怪物一样。王五正待再上前去一刀了解他性命时,却发现自己手中这把单刀早已支离破碎,再没法用了。

射日哈哈大笑,只道王五虽然功力卓绝,竟能临阵悟道,然而毕竟年轻,不知道兵刃的重要性,竟然让自己绝处逢生。谁知还没笑完,王五把刀一扔,竟是搓手成刀,斩了过来!

一道冷光袭过,射日被斜斜劈成两段,尸身滑落在地,手刀过处断面光滑无比,就算是江湖上有数的宝刀也不过如此。王五轻轻摇头——岂不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自己既然已经悟得这七绝斩的奥秘,又何必拘泥于外物。

然而摇完了头,王五开始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他望着满院尸首,心中却毫无波动。

哪怕是李家小姐的尸首。

王五拼命的说服自己,告诉自己上一个瞬间还悲愤欲绝,恨不得为了李家小姐跟那三个老东西同归于尽,所以现在他应该难过,应该大哭,应该捶胸顿足。他告诉自己父亲被人打死,满门弟子走死逃亡,所以他现在应该满腔愤懑,应该去找人拼命,应该去报仇。

然而他的内心依然毫无波动。

也好。

绝情断欲,反正自己门派尽毁,也再无牵挂之人,何妨就此绝情断欲,浪荡天涯。

王五于是开始浪迹天涯,他想做一个隐士。

然而很快他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没钱。

他依然需要衣食住行,依然需要吃喝拉撒,斩了七情六欲,不代表就没了饥渴冷暖。相反的,没了情绪的王五对这些俗物的需求反而一天比一天大。

当王五又一次将刀从路人身上拔出后,面无表情的摸索出这人身上的一点散碎银子时,他终于发现自己不对劲了。

自己已经沦为下九流的小贼,哪里又来的无欲无求?

传他七绝斩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王五眼神逐渐冷峻了起来,他要找到那个刀客,当面问个清楚。

(五)

王五没费太大劲,就找到了那个刀客——确切的说,他一直在那山上就没走过。

“你传我的这七绝斩,究竟是什么妖术?”

“妖术?”那刀客嗤笑一声:“你懂个屁,这他妈是佛法好吗?”

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

斩生断恩,斩老无惧,斩病不忧,斩死无畏,斩怨憎恨则不结仇怨、斩爱别离则与世相绝、斩求不得则无欲不求。七情六欲都斩完了,自然也就不是人了。

“不是人?那我是什么?”王五握紧了手里的刀。

什么都不是。那刀客咧嘴一笑:你难道就不好奇么?人有八难,七绝斩为何却只有七刀?

对啊!七绝斩为何却只有七刀?为何自己绝情断欲,却心中仍有欲念?

你斩得断七情六欲,却斩不断自己这身皮囊啊。那刀客索性盘下腿,席地而坐,侃侃而谈。我以前悟不得这道理,只说绝情断欲,刀法至快,天下再无不可斩之物,可你再快,快得过这时间么?快得过这流光么?你再绝情断欲,断得掉自己这身皮囊么?五蕴不除,物质界终究万事缠身,你斩得掉子女情,斩不掉父母恩,难不成你还真以为自己心肠硬下来,就超凡脱俗了?你要不要吃饭喝水?要不要拉屎放屁?连谷都辟不掉,还以为自己真成仙了?做个恶鬼,在天地间游荡罢!

说完此话,刀客起身欲走。王五仓啷一声拔出刀来,道:“你不能走!”

刀客转身哈哈一笑:你当初恨自己刀不够快,我传了你七绝刀。现在你刀够快了,后悔了?

后悔吗?王五问自己。

不,他不后悔,他在这世上已无牵无挂无亲无友无爱无恨,又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后悔?然而五蕴如毒焰炽盛,汹汹恶欲煎骨熬髓,让他每天在这世上游荡,又何来解脱?王五咬紧牙:“我不后悔,只是你得告诉我怎么解脱!”

“解脱!”那刀客盯着他,眯起了眼。

我也不知解脱之道,那刀客道。只不过我揣度许久,既然五蕴炽盛,刀快不过流光,那是不是刀快过流光,破碎了虚空,便能解脱?只可惜我却不知道如何走向那一步,又如何教你?

不肯教,不肯教你变死罢!言罢王五抽刀一挥,当头便斩。

眨眼之间两人已经换了百余招,那刀客笑道:“你我皆会这七绝秘技,斩了求不得,便是快无可快,你又怎么可能奈何得了我?”王五也不答话,只是斩个不停。两人从傍晚战至黄昏,王五心思越斩越纯,一刀快似一刀,那刀客也不示弱,两人身边刀意纵横,隐隐竟有打破虚空之虞。

终于,王五再一刀斩出时,天地变色,鬼神夜哭,仿佛打碎了什么壁障,这刀竟然比流光还快,这边刀意未动,那边的刀客身上却已是多了一道伤痕!

那刀客脸上显出一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向王五道:“这,这般快法,竟是破碎虚空,未发先至么?原来竟是这样么?”

王五看他这般表情,忽然心中一动,仿佛明悟了什么。然而不料这一刀斩出之后竟把精神消耗殆尽,眼见眼前景色一片模糊,王五来不及说话,已经是眼前一黑,失去意识。黑暗之中只觉得仿佛身边有无数双手在不停撕扯自己,又像是电光疾驰,光阴倒退。再醒来时,王五只觉得头脑之中一片混沌,前尘往事竟然都回忆不起来了,只有一身功夫还在。

此时山上的丁香开的正盛,百头千头万头怒放,紫蕊绿叶,香得吓人。王五随手捡起地上一只斗笠,便想先依着花丛歇一歇,再下山去寻访自己身世。然而旁边歪脖槐下忽然传来一阵干嚎,令王五甚为烦躁。凑近一听,原来却是一个小门派的落魄弟子,在这抱怨武功低微,不得出人头地。王五一时兴起,跳出花丛一脚将那厮踹倒在地:“操你妈的,别嚎了,不就是刀太慢吗?我教你!”

完。

作者:丧心病狂刘老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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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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